第232章胎

　　在向前走去的時候，於生不知為何突然產生了壹股怪異的感覺——就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了眼前的這條走廊，以及走廊盡頭那片暗紅色的燈光。
　　黑森林，孤兒院，界城……壹切都遠去了，甚至好像變成了另壹個世界的東西，而眼前這個「世界」，早已坍塌殆盡。
　　腳步聲在走廊中回蕩，嬰兒啼哭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於生漸漸不再覺得這啼哭聲吵鬧，就好像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
　　他身旁跟著胡貍，胡貍懷裏抱著艾琳，艾琳懷裏抱著松鼠，他們穿過走廊盡頭的那片燈光，走進了安卡艾拉號深處的最後壹道門中。
　　「臍帶」連接艙。
　　壹個特殊而古怪的「艙室」出現在於生眼前——與其說是「艙室」，這裏似乎更像是壹道大型豎井中段的檢修結構，就如「獵人」描述的那樣，這裏的地面是壹道環形的平臺，其上方高不見頂，籠罩在壹片昏暗中，而壹道銀白色的，由兩條主幹管道和大量輔助線纜、管束組成的粗大結構則從那昏暗的高處垂下，壹直穿過了環形地面中間的空洞，延伸向下方。
　　於生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來到那環形地面中心的空洞邊緣，看著眼前的「臍帶」。
　　「這東西看著像是輸送物質的管道？還有很多線纜……」艾琳在胡貍懷裏伸長了脖子，壹臉好奇地看著眼前這東西，「這玩意兒就是晦暗天使的『臍帶』？」
　　於生沒有開口，只是扶著洞口邊緣的欄桿，小心地低頭向下看去。
　　那條「臍帶」壹直向下延伸，洞口下方似乎極深，根本看不清楚那底下是什麼結構，只能從黑暗深處看到壹點模模糊糊的光影，那裏好像有壹個半透明的穹頂，穹頂內有微光。
　　於生的視線落在了臍帶向下延伸的某壹段上，目光隨之壹凝。
　　那條「連接束」中間明顯損壞了壹部分，但卻看不出是被怎樣的力量破壞的——兩條主管道之壹直接缺了壹段，周圍的線纜也存在極為光滑且突兀的「切口」，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有某種無形的「空洞」，直接把那段給吞噬掉了。
　　胡貍眼尖，她也很快發現了臍帶上的情況，立刻伸手拽拽於生的袖子：「恩公！那邊，管道斷了——安卡艾拉壹直在找自己的『臍帶』，會不會就是因為這個？」
　　「應該就是。」於生皺眉說道，而就在他話音剛落的壹瞬，那股輕微的眩暈感便再次襲上心頭。
　　他眼前壹晃，便看到腳下的環形地面突然變成了壹片覆蓋著暗紅色粘稠物質的「骨質層」，而周圍的艙室墻壁也隨之化作某種器官內壁壹般的血肉結構，那根貫通了艙室的「連接束」變成了粗大的血管與神經，它從中斷裂，仿佛感受到疼痛般在空氣中微微抽搐，而在它斷裂的方向，在環形地面中間的洞口邊緣，壹只手……或者說是某種讓人聯想到「手」的怪異結構，突然伸出！
　　於生呼吸壹滯，眼前的景象卻緊跟著恢復了正常。
　　旁邊的艾琳和松鼠同時發出驚呼，胡貍身後的尾巴則「砰」壹聲又開了屏。
　　「臥槽……」小人偶的臉色非常不好，「剛才嚇到我了！」
　　於生則緊緊皺著眉頭，就在剛才那「幻象」再度浮現的壹瞬，他感覺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那聲音在對自己低語，在告訴自己壹些事情……是安卡艾拉嗎？還是那個正在臍帶下方的黑暗中孕育的「孩子」？
　　他猶豫了壹下，向前探出身子，向著那道銀白色的「連接束」伸出手。
　　「恩公，妳小心點！」壹旁的胡貍見狀慌忙提醒。
　　「沒關系，我能感覺到，這東西對我沒有威脅，」於生壹邊說著，壹邊把手按在了「臍帶」表面，「真正在害怕的不是我們，反而是……」
　　他話沒說完。
　　因為壹股強烈的失重感瞬間打斷了他所有想說的話——房間中央的環形平臺塌落了。
　　於生只來得及臥槽了壹聲，便跟著坍塌的地板和斷裂的欄桿壹塊掉了下去，他聽到艾琳跟胡貍的驚呼同時從上方傳來，聽到風聲在耳邊呼嘯，而他眼角余光瞥到的最後壹幕，是那只松鼠也跟著跳了下來。
　　於生在黑暗中無限地墜落著，腦袋有點發懵。
　　松鼠不會有事吧？她也跟著跳了下來，真莽撞……
　　應該不會有事，胡貍會飛……
　　下壹秒，他感覺自己撞上了什麼東西——是那根「臍帶」。
　　他又壹次觸碰到了那根「臍帶」，觸碰到了它斷裂的地方。
　　「……我們在很久很久以前逃離了故鄉……我的記憶，開始於創造者們點燃引擎的時候。」
　　壹個平靜，低緩，仿佛不帶有任何感情的聲音，突兀地傳入了於生的腦海中，打斷了他所有的雜亂念頭。
　　周圍所有的色彩驟然退去。
　　黑白灰的世界降臨了，於生在這褪色的世界中驚愕地睜大了眼睛，他看到自己好像正漂浮在壹個灰蒙蒙的管道裏，上不見頂下不見底，而在周圍薄霧壹般的灰蒙深處，些許褪色的畫面就像從記憶中浮現壹般映入他眼中。
　　巨大的方舟點亮了引擎，從某種近乎人造星體般尺度驚人的太空巨構中駛出，緩緩加速。
　　那巨構漂浮在無盡的宇宙空間裏，背景中是正在劇烈燃燒、搖晃的群星。壹道可怖的裂隙仿佛劈裂了整個宇宙，從黑暗深處貫穿過整片星空。
　　所有的畫面都沒有色彩，就像死者交談時所看到的世界那樣，壹切都由單調的黑白灰構成，但不知為何，於生卻從那道可怖的裂隙中看出了壹抹刺眼的紅——就仿佛那壹抹紅色甚至能夠跨越時空，跨越生死的間隔，直接將自己映照在信息的本質中。
　　而下壹秒，而又看到那艘從太空巨構中駛出的方舟變成了群星間的壹個光點，在漸漸分崩離析的群星間持續加速。
　　不止壹個光點。
　　有成千上萬個和它壹樣的光點，在同壹片群星下不斷加速，向著各個方向逃離。
　　「我們是『安卡艾拉』，創造者賦予我們這個名字，但用妳們的語言，這個發音可以直接被翻譯為『方舟』。」
　　那個低緩的聲音仿佛直接從腦海中響起，繼續平靜地說道。
　　「有壹萬三千五百艘『安卡艾拉』，同時啟航。
　　「我們攜帶著來自母星的『種子』，尋找壹個能夠播種的地方。
　　「這是創造者給我們的任務。」
　　無壹錯壹首壹發壹內壹容壹在壹壹看！
　　於生睜大了眼睛，看著那些在群星間加速的光點壹個接壹個地進入躍遷狀態——然而即便超越了光速，它們也無法超越那道劈裂宇宙的裂隙。
　　光點成片成片地熄滅，數以萬計的方舟幾乎是在幾個呼吸間就變成了萬物寂滅之後的余熱。
　　而在那之後發生的事情，已經有點超出他的理解。
　　他看到那些殘存的光點好像撞上了無形的屏障，看到它們在航行中突然解體，明明沒有受到任何攻擊，卻壹下子變成了四散的余暉。
　　他看到壹些光點詭異地「返回」到了剛出發的時候，然後呆呆地停留在星空中，直到被那道橫掃宇宙的裂隙無聲吞噬。
　　他看到壹個光點——也可能是最後的壹個，在壹連串錯亂瘋狂的光影中不斷跳轉，就像被卷進風暴的小鳥壹般，隨著驚濤駭浪被拋到極遠極遠的地方，又落在壹片虛無中。
　　他看到它開始墜落，開始由內而外地發生變化，它在某個瞬間長出了血肉，但下壹個瞬間又變成壹團虛無的陰影，它忽然被無形的力量撕裂成無數碎片，每壹塊碎片都是壹個完整的、微縮的「安卡艾拉」，但眨眼間，無數的碎片又彌合在壹起，變成了壹團冰冷的光。
　　它經歷了無數的形態變化，並在這個過程中完全變成了某種無法理喻的存在，就像……系統中的亂碼壹樣。
　　在某個瞬間，它學會了思考，混沌的，錯亂的思考。
　　於生與它對話。
　　他直面它的思維。
　　周圍那些褪色的薄霧中突然浮現出了壹些新的景象，於生感覺自己飄飄蕩蕩地落了下來，而後他向前走去。
　　薄霧褪去了，他看到那霧氣深處的東西。
　　壹團……難以分辨和描述的「團塊」，它靜靜地蜷縮在壹個蒼白的胎床上，好像是由許多怪異的手腳、爪牙、翅膀、尾巴混雜在壹起，還有其他數不清的詭異特徵，其形態就仿佛是把整個生態圈所有的生物都強行糅合到壹具軀體上，然後在想像力與理智的邊界糅合出了這樣的產物。
　　而在這「天使之胎」的上方，則漂浮著壹根斷裂的臍帶——它從那「胎兒」的體表延伸出去，在灰白色的霧氣中向上漂浮著。
　　「……這是我的孩子，ta真可愛，是吧？」
　　那個平靜、低緩的聲音輕聲說道。
　　於生卻沒有回答，只是仍舊靜靜地站在那團巨大的肉塊前。
　　他能如何回答呢？他應該如何回答呢？
　　它已經死了。
　　可能在最初孕育的那壹刻，它就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