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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邊城浪子 by 古龍

2018-5-26 06:02

第三十九回 情深似海
  又壹個黎明。
  城市剛剛開始蘇醒,傅紅雪已進城。
  在進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著腳、推著車子的菜販,挑著魚簍的漁郎,趕著豬羊到城裏來賣的屠戶……他們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們的人壹樣。
  傅紅雪看著他們樸實的,在太陽下發著光的臉,心裏竟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羨慕。
  別人也在看著他,說不定也在羨慕著他的悠閑。
  但又有誰能了解他心裏的苦難和創傷。
  這些人肩上挑著的擔子雖沈重,又有誰能比得上他肩上挑著的擔子。
  壹百擔鮮魚蔬菜,也比不上壹分仇恨那麽沈重。
  何況,他們的擔子都有卸下來的時候,他的擔子卻是永遠放不下來的。
  傅紅雪慢慢地走在長街上,他忽然渴望壹碗很熱的面。
  這渴望竟忽然變得比什麽都強烈,人畢竟是人,不是神。
  壹個人若認為自己是神,那麽他也許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這壹瞬間,傅紅雪想找的已不是馬空群,只不過是個面攤子。
  他沒有看見面攤子,卻看見了壹條兩丈長,三尺寬的白麻布。
  白麻布用兩根青竹竿豎起,橫掛在長街上。
  白麻布上寫著的字,墨汁淋漓,仿佛還沒有完全幹透。
  只有十四個字,十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傅紅雪,妳若有種,就到節婦坊來吧。”
  節婦坊是個很高的貞節牌坊,在陽光下看來,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兩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樓,窗子都是開著的,每個窗口都擠滿了人頭。
  他們正在看著這貞節牌坊前站著的二十九個人。
  二十九個身穿白麻布,頭上紮著白麻巾的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個人手裏,都倒提著柄雪亮的鬼頭大刀。
  甚至連壹個十歲的孩子,手裏都提著這麽樣壹柄大刀。
  他手裏的刀幾乎比他的人還長。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種無法形容的悲壯之色,就像是壹群即將到戰場上去和敵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個紫面長髯的老人,後面顯然都是他的子媳兒孫。
  他已是個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裏,腰桿還是挺得筆直。
  風吹著他的長髯,像銀絲般飛卷著,他的眼睛裏卻布滿血絲。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長街盡頭處。
  他們正在等壹個人,已等了兩天。
  他們等的人就是傅紅雪。
  自從這群人在這裏出現,大家就都知道這裏必將有件驚人的事要發生了;大家也都知道這種事絕不會是令人愉快的,卻還是忍不住要來看。
  現在大家正在竊竊私議。
  “他們等的究竟是壹個什麽樣的人?這個人會不會來?”
  這問題已討論了兩天,始終沒有得到過答案。當然也沒有人敢去問他們。
  忽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頓。
  壹個人正從長街盡頭慢慢地走了過來。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詭異,因為他竟是個跛子,壹個很年輕的跛子,有張特別蒼白的臉,還有柄特別黑的刀。
  看見了這柄刀,這紫面長髯的老人,臉上立刻現出種可怕的殺氣。
  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來了。
  傅紅雪手裏緊緊握著他的刀,走到壹丈外,就站住了。
  現在他已看見是些什麽人在等他了,但卻還不知道這些人是誰。
  紫面長髯的老人突然大聲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
  傅紅雪聽見過這名字。“神刀”郭威,本來是武林中名頭極響的人,但自從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後,郭威的這“神刀”兩個字就改了。
  他自己並不想改的,但卻非改不可。因為天下只有壹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妳就是白天羽的後人?”
  傅紅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紅雪道:“妳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訴妳。”
  傅紅雪道:“我本就是來聽的。”
  郭威也緊握著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殺害妳父親的人。”
  傅紅雪的臉突然抽緊。
  郭威道:“我壹直在等著他的後人來復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紅雪的眼睛裏已露出血絲:“我已來了!”
  郭威道:“我殺了姓白的壹家人,妳若要復仇,就該把姓郭的壹家人也全都殺盡殺絕!”傅紅雪的心已在抽緊。
  郭威的眼晴早已紅了,厲聲道:“現在我們壹家人已全都在這裏等著妳,妳若讓壹個人活著,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兒子。”
  他的子媳兒孫們站在他身後,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著傅紅雪。每個人的眼睛都已紅了,有的甚至已因緊張而全身發抖。可是就連他那個最小的孫子,都挺起了胸,絲毫也沒有逃避退縮的意思。
  也許他只不過還是個孩子,還不懂得“死”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但又有誰能殺死這麽樣壹個孩子呢?
  傅紅雪的身子也在發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個不停。
  長街上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風吹來壹片黃葉,也不知是從哪裏吹來的,在他們的腳下打著滾。
  連初升的陽光中,仿佛也都帶著那種可怕的殺氣!
  郭威大喝著道:“妳還等什麽?為什麽還不過來動手?”
  傅紅雪的腳卻似已釘在地上。
  他不能過去。他絕不是不敢——他活在這世界上,本就是為了復仇的!
  可是現在他看著眼前這壹張陌生的臉,心裏忽然有了種從來未曾有過的奇異感覺。
  這些人他連見都沒有見過,他跟他們為什麽會有那種壹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突然之間,壹聲尖銳的大叫聲,刺破了這可怕的寂靜。
  那孩子突然提著刀沖過來。
  “妳要殺我爺爺,我也要殺妳。”
  刀甚至比他的人還沈重。
  他提著刀狂奔,姿態本來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卻沒有人能笑得出來。
  這種事甚至令人連哭都哭不出來。
  壹個長身玉立的少婦,顯然是這孩子的母親,看見這孩子沖了出去,臉色已變得像是張白紙,忍不住也想跟著沖出來。
  但她身旁的壹條大漢卻拉住了她,這大漢自己也已熱淚滿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淒厲的笑聲中,這孩子已沖到傅紅雪面前,壹刀向傅紅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連自己都幾乎跌倒。
  傅紅雪只要壹擡手,就可以將這柄刀震飛,只要壹擡手,就可以要這孩子血濺當地。
  但是他這只手怎麽能擡得起來!
  仇恨!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妳殺了我父親,所以我要復仇!”
  “妳要殺我爺爺,所以我也要殺妳!”
  就是這種仇恨,竟使得兩個完全陌生的人,壹定要拼個妳死我活!
  人世間為什麽要有這種可怕的仇恨,為什麽要將這種仇恨培植在壹個孩子的心裏?
  傅紅雪自己心裏的仇恨,豈非也正是這樣子培養出來的!
  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長大之後,豈非也要變得和傅紅雪壹樣!
  這些問題有誰能解釋?
  鬼頭刀在太陽下閃著光。
  是挨他這壹刀,還是殺了他?假如換了葉開,這根本就不成問題,他可以閃避,可以抓住這孩子拋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這些人,揚長而去。
  但傅紅雪卻不行。他的思想是固執而偏激的,他想壹個問題時,往往壹下子就鉆到牛角尖裏。
  在這壹瞬間,他甚至想索性挨了這壹刀,索性死在這裏。那麽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豈非立刻就能全都解決。
  但就在這時,這孩子突然慘呼壹聲,仰天跌倒,手裏的刀已飛出,咽喉上卻有壹股鮮血濺出來,也不知從哪裏飛來壹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沒有人看見這柄刀是哪裏來的。所有的人都在註意著這孩子手裏的那柄鬼頭大刀!
  既然沒有人看到這柄短刀是哪裏來的,那麽它當然是傅紅雪發出來的。
  這孩子最多只不過才十歲,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這種毒手!
  人群中已不禁發出壹陣憤怒的聲音。
  那長身玉立的少婦,已尖叫著狂奔了出來。她的丈夫手裏揮著大刀,緊緊地跟在她身後,喉裏像野獸般地怒吼著。所有穿白麻衣,紮著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著沖了過來。
  他們的吼聲聽來就像是郁雲中的雷。他們沖出來時,看來就是壹陣白色的怒濤。他們已決心死在這裏,寧願死盡死絕。
  那孩子的血,已將他們心裏的悲哀和憤怒,全都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傅紅雪卻已怔在那裏,看著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柄刀是哪裏來的。
  這情況就和那天在李馬虎的店裏壹樣,突然有柄刀飛來,釘在李馬虎的手臂上。
  葉開!難道是葉開?
  郭威手裏揮著刀,怒吼道:“妳既然連這孩子都能殺,為什麽還不拔妳的刀?”
  傅紅雪忍不住道:“這孩子不是我殺的!”
  郭威狂笑,道:“殺了人還不敢承認?想不到白天羽的兒子竟是個說謊的懦夫。”
  傅紅雪的臉突然因憤怒而漲紅。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淒厲瘋狂的笑聲中,郭威手裏的鬼頭刀,已挾帶著勁風,直砍他的頭顱。
  “白天羽的頭顱,莫非也是被這樣砍下來的?”
  傅紅雪全身都在發抖,但等他的手握著刀柄時,他立刻鎮定了下來。
  這柄刀就像是有種奇異的魔力。
  “我死活都沒有關系,但我卻絕不能讓別人認為白天羽的兒子是個說謊的懦夫!”
  “我絕不能讓他死了後還受人侮辱!”
  傅紅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卻是雪亮的,就像是閃電。
  刀光飛出,鮮血也已濺出。
  血花像煙火壹般,在他面前散開。
  他已看不見別的,只能看得見血。
  血豈非正象征著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變成了他父親的化身!
  飛濺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
  這裏就是梅花庵。
  這些人就是那些已將白家滿門殺盡了的兇手刺客!
  他們要他死!
  他也要他們死!
  沒有選擇!已不必選擇!
  閃電般的刀光,匹練般地飛舞。
  沒有刀與刀相擊的聲音,沒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慘呼聲、尖叫聲、刀砍在血肉上的聲音,骨頭碎裂的聲音……
  每壹種聲音都足以令人聽了魂飛膽碎,每壹種聲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嘔吐。
  但傅紅雪自己卻什麽都聽不見。
  他只能聽到壹種聲音——這聲音卻是從他心裏發出來的!
  “讓妳的仇人全都死盡死絕,否則妳也不要回來見我!”
  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間屋子。
  那屋子裏沒有別的顏色,只有黑!
  他本來就是在黑暗中長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紅的,雪也是紅的!
  現在白家的人血已流盡,現在已到了仇人們流血的時候!
  兩旁的窗口中,有人在驚呼,有人在流淚,有人在嘔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紅的。
  沖上來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這柄刀本不屬於人間,這是壹柄來自地獄中的魔刀!”
  這柄刀帶給人的,本就只有死與不幸!
  刀光過處,立刻就有壹連串血肉飛濺出來!
  也不知是誰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壹條命,以後再復仇!”
  怒吼、驚喝、慘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頭之上……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紅雪外,他周圍已沒有壹個站著的人。
  陰森森的太陽,已沒入烏雲後,連風都已停止。
  開著的窗子,大多數都已緊緊關起,沒有關的窗子,只因為有人伏在窗臺上流淚、嘔吐。
  長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紅。
  刀也已被染紅。
  傅紅雪站在血泊中,動也不動。
  郭威的屍體就在他的腳下,那孩子的屍體也在他腳下。
  血還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縫裏,流到他的腳下,染紅了他的腳。
  傅紅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動,也不想動。
  突然之間,壹聲霹靂自烏雲中震下,閃電照亮了大地。
  傅紅雪仿佛也已被這壹聲霹靂驚醒。他茫然四顧壹眼,看了看腳下的屍身,又看了看手裏的刀。
  他的心在收縮,胃也在收縮。
  然後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的刀,轉過身,飛奔了出去。
  又壹聲霹靂,暴雨傾盆而落,蒼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這些血腥,特地下這壹場暴雨,將血腥沖幹凈。
  只可惜人心裏的血腥和仇恨,卻是再大的雨也沖不走的。
  傅紅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從來也沒有這麽樣奔跑過,他奔跑的姿態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將他身上的血沖幹凈了。可是這壹場血戰所留下的慘痛回憶,卻將永遠留在他心裏。
  他殺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該殺。他自己也知道——現在他的頭腦也已被暴雨沖得很清醒。
  但當時他卻絕沒有選擇的余地!
  為什麽?只為了這柄刀,這柄他剛從那孩子咽喉上拔下來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這壹場血戰並不是絕對不可以避免的。
  傅紅雪心裏也像是有柄刀。
  葉開!葉開為什麽要引起這場血戰?
  前面有個小小的客棧,傅紅雪沖進去,要了間屋子,緊緊地關上了門。
  然後他就立刻開始嘔吐,不停地嘔吐。
  他嘔吐的時候,身子突然痙攣,突然抽緊,他倒下去的時候,身子已縮成壹團。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來的苦水上,身子還在不停地抽縮痙攣……
  他已完全沒有知覺。也許這時他反而比較幸福些——沒有知覺,豈非也沒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悶的屋子,越來越暗,漸漸已沒有別的顏色。
  只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開了,壹條黑影幽靈般出現在窗外。
  壹聲霹靂,壹道閃電。
  閃電照亮了這個人的臉。
  這個人的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倒在地上的傅紅雪,誰也分辨不出,這種表情是悲憤,是仇恨?是愉快,還是痛苦?……
  傅紅雪清醒的時候,人已在床上,床上的被褥幹燥而柔軟。
  燈已燃起。燈光將壹個人的影子照在墻上,燈光昏暗,影子卻是黑的。
  屋子裏還有個人!是誰?
  這人就坐在燈後面,仿佛在沈思。傅紅雪的頭擡起了壹點,就看到了她的臉,壹張疲倦、憔悴、充滿了憂郁和痛苦,但卻又十分美麗的臉。
  傅紅雪的心又抽緊;他又看見了翠濃。
  翠濃也看見了他。她蒼白憔悴的臉上,露出壹絲苦澀的微笑,柔聲道:“妳醒了!”
  傅紅雪不能動,不能說話,他整個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麽會忽然來了?為什麽偏偏是她來?為什麽偏偏要在這種時候來?
  翠濃道:“妳應該再多睡壹會兒的,我已叫人替妳熬了粥。”
  她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那麽關切,就像他們以前在壹起時。難道她已忘記了過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紅雪卻忘不了。他突然跳起來,指著門大叫:“滾!滾出去!”
  翠濃的神色還是很平靜,輕輕道:“我不滾,也不出去。”
  傅紅雪嘶聲道:“是誰叫妳來的?”
  翠濃道:“是我自己來的。”
  傅紅雪道:“妳為什麽要來?”
  翠濃:“因為我知道妳病了。”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發抖,道:“我的事跟妳完全沒有關系,也用不著妳管。”
  翠濃道:“妳的事跟我有關系,我壹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溫柔而堅決。
  傅紅雪喘息著,道:“但我現在已不認得妳,我根本就不認得妳!”
  翠濃柔聲道:“妳認得我的,我也認得妳。”
  她不讓傅紅雪開口,接著又道:“以前那些事,無論是妳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妳,我們都可以忘記,但我們總算還是朋友,妳病了,我當然要來照顧妳。”
  朋友!以前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感情,現在難道已變成了壹種淡淡的友誼。以前本來是相依相偎,終夜擁抱著等待天明的情人,現在它已只不過是朋友。
  傅紅雪心裏突又覺得壹陣無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床上。
  翠濃道:“我說過,妳應該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妳。”
  傅紅雪握緊雙拳,勉強控制著自己。
  “妳既然能將我當做朋友,我為什麽還要去追尋往昔那種感情?”
  “妳既然能這樣冷靜,我為什麽還要讓妳看見我的痛苦?”
  傅紅雪在心裏告訴自己:“壹定要冷靜,壹定要讓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記了過去的事。”
  翠濃站起來,走到床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連這種動作都還是跟以前壹樣。
  傅紅雪突然冷冷道:“謝謝妳,要妳來照顧我,實在不敢當。”
  翠濃淡淡的笑了笑,道:“這也沒什麽,妳也不必客氣。”
  傅紅雪道:“但妳總是客人,我應該招待妳的。”
  翠濃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妳為什麽還壹定要這麽客氣?”
  傅紅雪道:“我心裏總是過意不去。”
  壹雙曾經海誓山盟,曾經融化為壹體的情人,現在竟面對著面說出這種話來,別人壹定覺得很滑稽。
  又有誰知道他們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
  傅紅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應該這樣子麻煩妳的。”
  翠濃道:“我說過沒關系,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這裏。”
  傅紅雪連聲音都已幾乎突然嘶啞,過了很久,才總算說出了三個字:“妳丈夫?”
  翠濃笑了笑,道:“對了,我竟忘了告訴妳,我已經嫁了人。”
  傅紅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妳。”
  這只不過是三個字,三個很普通的字,無論任何人的壹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將這三個字說過多次。
  可是在這世上千萬個人中,又有幾人能體會到傅紅雪說出這三個字時的感覺?
  那已不僅是痛苦和悲傷,也不是憤怒和仇恨,而是壹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足以令血液結冰的絕望。
  他甚至已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他還活著,他的人還在床上,但是這生命、這肉體,都似已不再屬於他。
  “恭喜妳。”
  翠濃聽著他說出這三個字,仿佛笑了笑,仿佛也說了句客氣話。
  只不過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說了句什麽話?
  他完全聽不到,感覺不到。
  “恭喜妳。”
  他將這三個字反反復復,也不知說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也不知說了多久,他才能聽得見翠濃的聲音。
  她正在低語著。
  “每個女人——不論是怎麽樣的女人,遲早都要找個歸宿,遲早都要嫁人的。”
  傅紅雪道:“我明白。”
  翠濃道:“妳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給別人了。”
  她在笑,仿佛盡力想裝出高興的樣子來——無論如何,結婚都畢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傅紅雪眼睛瞪著屋頂上,顯然也在盡力控制著自己,既不願翠濃看出他心裏的痛苦和絕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過了很久,他忽然又問道:“妳的丈夫是不是也來了?”
  翠濃道:“嗯。”
  新婚的夫妻,當然應該是寸步不離的。
  傅紅雪咬緊了牙,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就在外面?”
  翠濃道:“嗯。”
  傅紅雪道:“那麽妳就應該出去陪他,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
  翠濃道:“我說過,我要照顧妳。”
  傅紅雪道:“我並不想要妳照顧,也不想讓別人誤會……”
  他雖然在努力控制著,但聲音還是忍不住要發抖,幾乎已說不下去。
  幸好翠濃已打斷了他的話,道:“妳用不著擔心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紅雪道:“他知道什麽?”
  翠濃道:“他知道妳這個人,也知道我們過去的感情。”
  傅紅雪道:“我們……我們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麽感情。”
  翠濃道:“不管怎麽樣,反正我已將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訴了他。”
  傅紅雪道:“所以妳就更不該到這裏來。”
  翠濃道:“我到這裏來找妳,也已告訴了他,他也同意讓我來照顧妳。”
  傅紅雪的牙齦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來他倒是個很開通的人。”
  翠濃道:“他的確是。”
  傅紅雪突然大聲道:“但我卻並不是,我壹點也不開通。”
  翠濃勉強笑了笑,道:“妳若真的怕別人誤會,我可以叫他進來壹起陪妳。”
  她不等傅紅雪同意,就回過頭,輕喚道:“餵,妳進來,我替妳介紹壹個朋友。”
  “餵。”
  這雖然也是個很普通的字,但有時卻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親密。
  新婚的夫妻,在別人面前,豈非總是用這個字作稱呼的?
  門本來就沒有拴起。
  她剛說了這句話,外面立刻就有個人推門走了進來,好像本就壹直守候在門外。
  妻子和別的男人在屋裏,作丈夫的當然總難免有點不放心。
  傅紅雪本不想看見這個人,但卻又忍不住要看看。
  這個人年紀並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輕。
  他看來大概有三十多歲,將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臉上,布滿了艱辛勞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跡。
  就像別的新郎倌壹樣,他身上也穿著套新衣服,華貴的料子,鮮艷的色彩,看起來和他這個人很不相配。
  無論誰壹眼就可看出他是個老實人。
  久歷風塵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個歸宿,豈非總是會選個老實人的?
  這至少總比找個吃軟飯的油頭小光棍好。
  傅紅雪看見這個人時,居然並沒有很激動,甚至也沒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見翠濃和別人在壹起的感覺完全不同。
  這種人本就引不起別人的激動的。
  翠濃已拉著這人的衣袖走過來,微笑著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實實的人,老老實實的名字。
  他被翠濃牽著走,就像是個孩子似的,她要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
  翠濃又道:“這位就是我跟妳說起過的傅紅雪,傅公子。”
  王大洪臉上立刻露出討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紅雪本不想理睬這個人的,以前他也許連看都不會多看這種人壹眼。
  可是現在卻不同了。他死也不願意讓翠濃的丈夫,把他看成個心已碎了的傷心人。
  但他也實在不知道應該跟這種人說什麽,只有喃喃道:“恭喜妳,恭喜妳們。”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只是站在那裏傻笑。
  翠濃瞅了他壹眼,又笑道:“他是個老實人,壹向很少跟別人來往,所以連話都不會說。”
  傅紅雪道:“不說話很好。”
  翠濃道:“他也不會武功。”
  傅紅雪道:“不會武功很好。”
  翠濃道:“他是個生意人,作的是個綢緞生意。”
  傅紅雪道:“作生意很好。”
  翠濃笑了,嫣然道:“他的確是個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聲音停了停,才接著道:“至少他不會拋下我壹個人溜走。”
  傅紅雪仿佛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麽,他沒有看見她那種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著王大洪,其實卻什麽也沒有看見,什麽也看不見。
  但王大洪卻好像很不安,囁嚅訥訥地道:“妳們在這裏多聊聊,我……我還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將衣袖從翠濃手裏抽出來,卻好像又有點不敢似的。
  因為翠濃的臉色已變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並不少,但像他怕得這麽厲害的倒也不多。
  老實人娶到個漂亮的老婆,實在並不能算是件走運的事。
  傅紅雪忽然道:“妳請坐。”
  王大洪道:“是。”
  他還是直挺挺地站著。
  翠濃瞪了他壹眼,道:“人家叫妳坐,妳為什麽還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來若沒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連坐都不敢坐。
  他坐著的時候,壹雙手就得規規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手很粗糙,指甲裏還藏著油膩汙穢。
  傅紅雪看了看他的壹雙手,道:“妳們成親已經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經有……有……”
  他用眼角瞟著翠濃,好像每說壹句話,都得先請示請示她。
  翠濃道:“已經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錯,已經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紅雪道:“妳們是早就認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連臉都已緊張得漲得通紅,竟似連這種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出。
  傅紅雪已擡起頭,瞪著他。
  天氣雖然已很涼,但王大洪頭上卻已冒出了壹粒粒黃豆般大的汗珠子,簡直連坐都坐不住了。
  傅紅雪忽然道:“妳不是作綢緞生意的。”
  王大洪的臉上又變了顏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瞪著翠濃,壹字字道:“他也不是妳的丈夫。”
  翠濃的臉色也突然變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臉上重重壹擊。
  她臉上本來仿佛戴著個面具,這壹擊已將她的面具完全擊碎。
  女人有時就像是個核桃。
  妳只要能擊碎她外面的那層硬殼,就會發現她內心是多麽柔軟脆弱。
  傅紅雪看著她,冷漠的眼睛裏,忽然流露出壹種無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歡喜,是悲哀,是同情,還是憐憫。
  他看著壹連串晶瑩如珠的眼淚,從她美麗的眼睛裏滾下來……他看著她身子開始顫抖,似已連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說什麽,這已足夠表示她對他的感情仍未變。
  她已不能不承認,這個人的確不是她的丈夫。
  傅紅雪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這個人究竟是誰?”
  翠濃垂下頭,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妳也不知道?”
  翠濃道:“他……他只不過是店裏的夥計臨時替我找來的,我根本不認得他。”
  傅紅雪道:“妳找他來,為的就是要他冒充妳的丈夫?”
  翠濃頭埋得更低。
  傅紅雪道:“妳為什麽要這樣做?”
  翠濃淒然道:“因為我想來看妳,想來陪著妳,照顧妳,又怕妳趕我走,因為我不願讓妳覺得我是在死纏著妳,不願妳覺得我是個下賤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著傅紅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紅雪再傷害她,所以才想出這法子來保護自己。
  這原因她雖然沒有說出,但傅紅雪也已明白。
  。
  傅紅雪並不真的是壹塊冰,也不是壹塊木頭。
  翠濃流著淚,又道:“其實我心裏始終只有妳,就算妳不要我了,我也不會嫁給別人的,我自從跟妳在壹起後,就再也沒有把別的男人看在眼裏。”
  傅紅雪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聲道:“誰說我不要妳,誰說的?”
  翠濃擡起頭,用流著淚的眼睛看著他,道:“妳真的還要我?”
  傅紅雪大叫道:“我當然要妳,不管妳是個怎麽樣的女人,我都要妳,除了妳之外,我再也不要別的女人了。”
  這是他第壹次真情流露。他張開雙臂時,翠濃已撲入他懷裏。
  他們緊緊擁抱著,兩個人似已融為壹體,兩顆心也已變成壹個。所有的痛苦、悲傷、誤會、氣憤,忽然間都已變為過去,只要他們還能重新結合在壹起,世上還有什麽事值得他們煩惱的?
  翠濃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說:“只要妳真的要我,從今之後,我再也不會走了,再也不會離開妳。”
  傅紅雪道:“我也永遠不會離開妳。”
  翠濃道:“永遠?”
  傅紅雪道:“永遠!”
  王大洪看著他們,眼睛裏仿佛帶著種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當然不能了解這種情感,更不知他們既然真的相愛,為什麽又要自尋煩惱。
  愛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這種人所能夠了解的。
  因為他從來沒有付出過痛苦的代價,所以他也永遠不會體會到愛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現在他留在這裏,已是多余的。
  他悄悄地站起來,似已準備走出去。
  傅紅雪和翠濃當然不會註意到他,他們似已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燈光,將他的影子照在墻上;白的墻,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轉過身子,手裏突然多了壹尺七寸長的短劍!
  劍鋒薄而利,在燈下閃動著壹種接近慘碧色的藍色光芒。
  劍上莫非有毒?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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