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後來 by 張爽
2018-5-27 06:03
盡管父親對母親很好,對母親原來的孩子也很好,可大姐還是看不起他,仇視他!在她心中,我父親這個煤黑子不抵她父親的十分之壹。後來,我長大了,了解了壹些母親的第壹任吊死鬼丈夫,確實為我父親這個煤黑子慚愧了很長時間,要我看,我父親這個煤黑子不但不抵她父親的十分之壹,甚至連那個吊死鬼的壹個小拇指頭都不如。這是我的真實想法。雖然這想法唐突了我父親,也挫傷了我的自尊心。但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後來在獄中黑燈瞎火的夜裏,我不止壹次地想到那個吊死鬼——我不知該怎麽稱呼他,他是我大姐的父親,是我母親的第壹任丈夫,可他和我有什麽關系?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經做了吊死鬼,身子埋在了後嶺那個招風的山窩子裏。若幹年後,當我作為壹個黑社會分子被課以重刑,關在北京大興監獄的那些日子,這個我從未見過面的吊死鬼,幾乎天天晚上都來陪我。他長得真是太漂亮了,白面皮,大眼睛,壹看眼睛就知道這人有多精神。他個子不高,卻十分英武、儒雅。他當過兵,讀過書,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尤其擅長笛子和口琴。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北京城長大的母親為什麽會看上他了。母親看上他後,就和他壹起逃婚跑了,只是母親沒有想到這個完美的漂亮的男人會在十年後背叛她,事情敗露後又做了那麽極端的事,再次重傷了她……就是這個男人,在我入獄不久後的夜晚,開始頻頻光顧我的監舍。他每次來看我,手裏不是拿壹把笛子,就是口中吹著壹把口琴,笛子或口琴裏流露出的音樂憂傷而又迷人。他從不和我說話,也不以壹個吊死鬼應有的鬼樣子來嚇我——當然,我也不怕嚇,我年輕,而且是個黑社會,砍砍殺殺的事情看得多了,我會怕壹個莫須有的吊死鬼嗎?可不知為什麽,每次見過他,我的身體總會被壹場突兀的大汗浸濕,就像剛被壹場雨淋透。我心驚肉跳、心慌氣短。我怕的或許不是吊死鬼,而是他原來的身份。忘了告訴妳,這個吊死鬼生前在承德老虎溝監獄當過八年的獄警!下放回到四頃地後,也壹直當著大隊的民兵連長——這麽壹個人,為什麽會成為壹個吊死鬼呢?他成為壹個吊死鬼不要緊,為什麽每天拿著笛子吹著口琴來陪我呢?是他那個年代根本就沒有黑社會,他好奇了麽?可他吹出的曲子為什麽總是那麽憂傷?是他把我也當成了自己的兒子了麽?我並不是他的兒子,我雖然是他妻子的兒子,可並不是他的兒子。
有時候我也會突發奇想,如果我是這個吊死鬼獄警的兒子,我會怎麽樣?我還會成為壹個黑社會嗎?我想肯定不會。因為他的幾個兒女都不是黑社會,也就是說,我這幾個同母異父的姐姐和哥哥沒有壹個是黑社會。他們都比我們聰明。他們都像他們吊死鬼父親壹樣多才多藝,能說會道,天賦異稟:大哥無師自通就會吹口琴玩笛子,大姐老姐長得還沒有板凳高就知道像他父親那樣為人理發,不是赤腳醫生長大後卻都會行醫看病為人打針抓藥。只有我們什麽都不會。我們,就是說,我,還有那個同父同母的二哥。我們都像煤黑子父親壹樣笨。我們什麽都不會,不會吹笛子不會吹口琴,不會理發,見到有人給我們打針就嚇得哇哇大哭。我們最後只能成為黑社會或作家。難道這都是命中註定的事嗎?
3
小時候,母親脾氣不好,愛打人。有時連父親都打。父親呢,也讓她打,他把母親打他當享受。母親打父親,父親就笑,說不疼啊,怎麽跟撓癢癢壹樣呢,妳打得再重點才舒服。樣子下作得像個受虐狂。
母親打人狠,在整個四頃地赫赫有名,就像她的出身和離奇的身世。有人以為,我好打架是遺傳了母親的暴戾脾氣。怎麽可能呢?我壹直是個乖巧的孩子,後來我加入黑社會,幫人討債,不到萬不得以,也從不耍狠鬥硬。除了乖巧,我還特別愛笑。壹笑,臉蛋上就會出現兩個標誌性的可愛小酒窩。因為愛笑,我幾歲時就被村裏的人戲稱為“笑面虎”,我小時候確實壯實得跟頭小老虎壹樣。壹頭生機勃勃乖巧可愛的小老虎。我這樣的小老虎怎麽會成為黑社會呢?
乖巧的孩子都特別懂事,我就是個特別懂事的孩子。
14歲的時候父親病重進了醫院。沒入院之前,他壹直在地裏爬著搬石頭運木料,發誓要給我和二哥蓋幾間嶄新的大瓦房。後來他連爬都爬不動了,就被母親送到了醫院。可每次治療不過壹個禮拜,他就會偷偷從醫院地爬回來。
父親灰頭土臉爬到家,爬上炕,張開黑洞洞的大嘴樂了。
我放學回家看到他在炕上沖我嘿嘿嘿地笑,就問他,我說爸啊妳出院了,妳好了?妳傻笑什麽呢?父親就說,我出院了,好了,妳爸我死不了了!在半夜我卻聽到母親和他吵,父親低聲下氣地央求母親,說千萬別送我去醫院了,打死我也不去醫院了,我寧肯死在家裏,死在妳身邊。這時母親的抽泣聲就會壓抑不住地溜出來,母親說,放心吧,老付,我不送妳去醫院了……妳怎麽會死呢,妳不會死的,要死咱們壹起死。但早晨,我爬起來,還是找不到父親了,原來半夜裏母親就讓大姐大姐夫他們用小推車推著昏睡的父親送進醫院了。
母親希望醫院能醫好父親的病,沒想到父親最終會死在醫院的病床上。
父親死的那天正趕上我陪在他身邊。那是壹個晴朗的早晨,父親起床後,看起來比任何壹天都精神。父親問我,老三啊,妳二哥去北戴河還沒回來?我說,他前天剛回來。父親就說,他回來了為什麽不來看我?我說,他感冒了,在家躺著呢,明天就和娘壹起來看妳。父親說,這個兔崽子,我都快死了他也不知道來看看我!還有妳娘,她怎麽也不來呢?父親說這話時兩眼熠熠生輝,灼灼放光。壹點看不出快死的樣子!也壹點沒看出像是生氣的樣子。
我給他開了壹瓶桃子罐頭,說:爸,我娘在家忙莊稼,她和我二哥明天就來看妳了,妳著什麽急呢?父親吃了壹口罐頭,說,妳比妳二哥懂事、孝順。妳放心,爸是不會輕易死的,爸要把妳和妳二哥的新房蓋起來,給妳們每個人都說上媳婦才能死!我說,爸,我不要媳婦!沒用!父親說,放屁!父親說完放屁,不知怎麽的竟真的放了個很響的屁。父親當了三十幾年的煤礦工人,礦井裏的潮氣都積在五臟六腑裏了,所以我自小就知道他特別能放屁,並不以為奇。但今天早晨他這個屁放得還是太響了,嚇了我壹跳,我連忙把桃子罐頭往邊上放了放。我爸這時就笑了。他說,老三啊,爸不想吃罐頭了,爸想吃桃子了,妳到街上去給我看看,還有賣的沒?
我放下桃子罐頭跑到水果市場去,在市場,我來來回回走了三遍也沒碰到壹家賣桃子的,回到醫院發現父親正伸長了脖子在等我。我有點尷尬,父親沖我揮下手,說沒有就算了,吃桃子罐頭壹樣的。父親的話讓我的心裏很不好受。不知為什麽,突然想哭。我自小就不是個情感豐富的人,從來不多愁善感,可父親的那句話,卻讓我壹下有了想哭的念頭。可父親臥病在床,我怎麽能哭呢?我不能哭,還要強顏歡笑,把床頭櫃上的桃子罐頭再次打開,用不銹鋼匙把壹塊桃子舀出來,遞到父親嘴邊,我說爸妳吃罐頭吧,桃罐頭也是桃子做的,好吃!我爸就張開大嘴等我餵。我爸嚼著桃子罐頭,看了我壹眼,說老三啊,妳將來我是放心的,我不放心的是妳二哥,他那個脾氣啊,弄不好有朝壹日要進監獄呢,不是當爸的我咒他,他太犟了,太犟的人以後是要吃大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