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折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妖刀記 by 默默猴
2018-6-21 16:45
原來阿傻在雲上樓昏迷後,得程虎翼程太醫的悉心調治,前日便即蘇醒,身子雖然虛弱,神智卻十分清楚。老胡壹連兩天都去看他,縱無耿照的“道玄津”手語居中翻譯,兩人整天相對無言,倒也混了個臉熟。
橫疏影有先見之明,特別安排了這輛篷車,並要求胡彥之保護阿傻,往王化鎮郊的“夜煉刀”修玉善隱居處壹探。“此事須秘密進行,萬不能大張旗鼓。流影城是王侯世家,兵甲甚多,卻沒有像胡大俠這樣久歷江湖、又身懷高明武功的異人,可堪托付。”橫疏影晨間秘密前往客舍,對著他盈盈下拜:
“胡大俠若不答應,妾身……真不知能靠誰了。”
胡彥之對阿傻的來歷甚感興趣,本想爽快接下,靈光壹閃,笑道:“流影城中臥虎藏龍,怎會沒有高手?承二總管看得起,我也沒什麽好推辭,但嶽宸風那廝不是好相與的,只我壹人,恐怕應付不來。二總管若不介意,我想請貴城典衛耿大人隨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橫疏影沈默片刻,忽然壹笑。
“我交付耿照壹項機密任務,讓他帶赤眼妖刀往白城山,將刀與琴魔遺言壹並面呈蕭老臺丞。此去險阻重重,雲上樓之事傳入江湖後,普天下已無敵我之別,邪派固有染指妖刀的可能,東海正道七大派裏也不乏覬覦者,這壹路只分想要妖刀、以及想守妖刀的兩方,是以孤身壹人對抗正邪兩道的不歸路……如此,胡大俠還是想與他同行麽?”
胡彥之陡然省覺:“琴魔遺言壹事我推敲得出,旁人也能;再與前幾日雲上樓的消息稍加聯想,小耿的重要性呼之欲出,萬壹六大派齊齊上山討人,非是橫疏影說不交就能不交的。她放小耿下山看似行險,實是藏葉於林的妙著;小蝦小魚壹放入茫茫大海,想抓就得看運氣啦!”思路壹通,反倒不急了,擊掌笑道:
“那好!反正去白城山、去王化鎮,起碼前頭十幾裏是同壹路,壹起走也有個伴兒。事不宜遲,這便出發啦。”
橫疏影垂頸斂目,濃睫數瞬,剝蔥似的纖白玉指輕撫扶手,忽然展顏壹笑。
“胡大俠若要送行,最好送到赤水邊便即折回。赤煉堂與鎮東將軍府關系密切,若是嶽宸風吩咐下去,放眼東海境內水路兩道,不免寸步難行。”
胡彥之何等精明,聞言壹凜:“不妙!嶽宸風三日前離山,赤煉堂與將軍府關系密切,自已接獲消息,說不定早在山下埋伏多時,防著這暗渡陳倉之計。若無十足的準備,此際誰也摸不出白日流影城。”起身笑道:“二總管的吩咐,我記下啦。有件事,還要麻煩二總管幫忙。”
“胡大俠請說。”
“請二總管安排壹支持兵,駐紮在龍口村附近,以防不時之需。”
橫疏影笑道:“胡大俠所想,與妾身不謀而合,這點只管放心。”
胡彥之大笑起身,正要推門而出,忽然停步。“二總管有沒想過,我也可能對妖刀下手?東海六大派都想要的人、都想要的刀,這下通通在我手裏啦!二總管若是稍壹走眼,這個跟鬥可栽得不輕。”
橫疏影扶案扭腰,轉過壹張嫵媚嬌顏,笑如春花嫣然。
“胡大俠若是要刀要人,耿照根本回不了流影城。從自己網罟中縱走的,卻要從他人刀斧下取回,世上哪有這樣的獵者?”
◇ ◇ ◇
篷車在羊腸小道上“喀啦、喀啦”地顛簸著。阿傻換下女裝,倚在車內壹角,安靜地從車尾飄揚的布簾縫間,眺望著逐漸拉遠的景色。耿照拆下車座底部的活板,取出壹只長近三尺、寬約尺余的烏木扁匣,珍而重之,以寬大的皮制帶扣斜背上背。
這木匣正是橫疏影用以貯放名琴“伏羽忍冬”的琴盒。但此刻匣中所貯,卻是受各方覬覦的妖刀赤眼。
車座下除了琴盒,還有耿照房中的那柄碧水名刀。老胡的佩劍“狂歌”毀於萬劫的不復刀氣,橫疏影特別從庫中挑選壹雙甲字號房的天字級對劍相贈,出發前也壹並藏入暗格中。
胡彥之精擅追蹤術,腦海中自有壹幅龐大縝密、巨細靡遺的路觀圖,篷車在山間不住轉換道路,始終沒再遭遇赤煉堂人馬盤查。耿照與他隔著吊簾,天南地北隨意亂聊;老胡壹下教他如何辨別地形、記憶地圖,壹下又講述用刀之法,若非阿傻始終扭頭望遠,反應冷淡,這壹路輕松閑話,倒頗有幾分郊遊踏青的愜意。
走著走著,不覺過了晌午。胡彥之“籲”的壹聲,在壹處林子邊停了騾車,指著不遠處的小丘。
“翻過這個山頭,那廂便是王化鎮的地界,向東再行壹刻便入鎮區,往北是鬼頭嶺;沿這條小路繼續往西走,不出兩個時辰,便能抵達赤水邊的越城浦。流影城在咱們的東南邊,也就是右後方……”
他口裏壹邊說著,壹邊以樹枝在濕軟的泥地上勾畫,眨眼便在輪轍邊繪出壹幅具體而微的地形分布圖,四周城鎮、山河林砦等無壹缺漏,看得耿照矯舌不下。胡彥之放下枯枝,擡目道:“……接下來呢,阿傻?修玉善修老爺子隱居之處,妳還記不記得在哪裏?”
阿傻讀他唇形,蒼白的臉上渾無表情,想了壹想,才指向北邊的山形。
胡彥之笑道:“嗯,原來是在鬼頭嶺。”斂起笑容,對兩人正色道:“從這裏開始,咱們就算入了險地。嶽宸風何許人也?雲上樓壹攪,這廝決計不會善罷幹休。若阿傻所言為真--阿傻,我只是假設壹下,不是不信妳--那攝奴既能尋到了他,嶽宸風肯定也知道修老爺子的隱居處,只消在四周設下埋伏,三種願望壹次滿足,方便得很。”
“三種願望?”耿照皺起眉頭。
“殺阿傻滅口,殺妳泄恨,另外我老覺得他看我不順眼,要能給我壹刀,想必嶽老師會很愉快。”
“他又怎能確定,我們三個壹定會來?”
老胡哈哈大笑。
“要查天裂刀與修玉善壹案,阿傻是世間唯壹的壹張活地圖,而妳是流影城的新保鏢,老子又是壹臉的好管閑事……除非獨孤天威不想跟鎮東將軍府鬥這口氣,摸清楚他嶽宸風的底細,要不十之八九,能在那裏堵到咱們三條衰鬼,洗好腦袋等著嶽老師的寶刀。”
商議妥當,老胡伸腳抹去地圖,三人壹齊驅車上路。
他將劍置在手邊,耿照佩刀在腰,連阿傻都分到壹柄銳利短匕,以防鎮東將軍府的伏兵突然殺出。騾車循獵人入山的小徑爬上鬼頭嶺,行出裏許,車駕無法再進,老胡將騾子系上壹株老樹,轅轡等俱未解下,以備不時之需。
其時方入早春,積雪已融,滿山的林樹正抽新芽,樹頂兀自光禿壹片,落葉卻還未完全腐爛,和著濕軟的黑泥,整座山頭焦褐中透著些許深黝土色,猶如壹只斂羽低伏的貓頭鷹。午後的陽光正熾,面光處尚不覺得如何,遮光蔽日的林道間卻隱有壹絲刺骨的濕冷,仿佛凜冬回眸,於此間還留有壹抹流眄。
三人小心踩著濕泥腐葉,沿著貓頭鷹翼處的獸徑轉入壹處小山坳,擡見半山腰間突出壹塊平坦的巖臺,上有三兩幢茅頂草舍,遠望不見人影走動,敷泥塗堊的夯土墻斑剝得十分厲害,似乎整個冬季都乏人照拂。
“就是那裏?”老胡嘴唇歙動,卻未發出聲音。
阿傻點了點頭,身子突然壹陣顫抖,面色慘白。
耿照抓住他的手臂,只覺觸手寒涼,阿傻恍然不覺,怔怔望著那幾間茅草房子。
胡彥之示意二人躲好,提著雙劍,施展輕功掠上巖臺。耿照拉著阿傻躲在山坳轉角處,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巖臺上銅件光閃,老胡踏在崖畔揮舞雙劍,示意兩人上前。
“我裏裏外外都看過了。他媽的!居然壹個人也沒有。”老胡笑罵:
“真是怪了,難道嶽宸風是謙謙君子,得了教訓便躲回家反省去了,從此絕了報仇的念頭?”
茅草屋後便是懸崖,遠眺能見入山的那條羊腸小道,其下林冠光禿壹片,當真是壹覽無遺,的確沒藏什麽伏兵。耿照聳肩道:“興許是還沒找到這裏罷?若無阿傻引路,我們恐怕也找不著。”
居間的大屋雖是茅頂土墻,卻有左右二廂,是個具體而微的三合院式。壹旁另有兩幢小屋:壹幢是谷倉的模樣,其中堆置著獵具雜物,另壹幢更小的茅舍卻經人打掃整理,擺著簡單的床褥幾墊,床上還有幾件發黴的衣服。
阿傻夢遊似的走進屋裏,靜靜坐上床榻,裹著白布的尖細指頭摸上舊衣,止不住地發顫著;壹連幾次,始終無法把衣衫拈起。
耿照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卻被老胡挽住。
“這壹關,他始終要靠自己過。”老胡搖了搖頭,面色凝肅:
“過不了,壹輩子就會困在血色的夢魘裏,每夜都會從惡夢中驚醒,有時壹閉上眼便能瞧見。那些東西,妳想忘也忘不了,隨著時間過去反而越見清晰,又或者妳以為自己已經忘了,其實並沒有;指不定哪壹天,它會無聲無息地竄出來,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將妳壹口吞掉……”
耿照被他陰沈的語調與神情所懾,剎那間動彈不得,半晌才喃喃道:“那……該怎麽辦?”
胡彥之冷冷壹笑,眸中卻無笑意。
“他只能,學會和惡夢做朋友。”他輕聲道:“和它壹起吃,和它壹起睡;笑著與它敬酒,毫不在意地枕著它入眠……如此而已。”
耿照不禁壹悚,回神才覺遍體生寒,見老胡已往大屋處走去,忙三步並兩步追上前;想想還是不對,語帶試探地問:“老胡,妳方才說什麽與惡夢做朋友,到底是什麽意思?”老胡笑道:“什麽什麽做朋友?妳昏頭啦?我是說咱們做人家的朋友,別不長眼,給人家壹點空間,如此而已。”
兩人來到茅舍西廂,胡彥之隨手推開虛掩的柴門,赫見黝黑的鬥室裏,東壹塊西壹塊、潑墨也似的濺滿大片褐黑汙漬,地上、墻上,破爛歪倒的竹椅之上……簡直是無處不在。積了蛛網灰塵的屋角地面,還散落著撕碎的布片,依稀識得是女子的衣物壹類。
茅舍簡陋通風,就算有什麽血腥穢氣,兩、三個月間也已散得幹幹凈凈,然而壹見室內的景況,便似有壹股腥腐鮮烈的血肉氣息沖入鼻腔,其勢兇猛,宛若野獸肆虐壹般,教人不禁掩鼻側首。
“看來,這就是兇案發生的現場了。”
胡彥之稍稍推開門扉,電壹般的目光掃過屋裏各處--梁上垂下的粗大鐵鏈、地上染血的柴刀,還有四處散落、發黑糜爛的細骨碎肉,似乎還有幾截帶著指甲的變形指頭--搖頭道:“畜生才能幹出這等事來!阿傻壹刀劈了攝奴,還算便宜了那廝。走罷,這兒沒什麽好看的了。”
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現場壹片狼籍,夯平的地上有道飛濺的斜扇形血跡,長、闊便與壹柄尋常單刀相似,可見噴灑的勁道驚人。以這片血漬為中心,四周墻上地下都濺滿小指粗細的斜長血點,怵目驚心。
耿照暗想:“看來,這裏便是攝奴最初動手行兇的地方了。”
據阿傻之言,攝奴壹照面便砍了修玉善的左臂。修老爺子是慣用左手之人,壹身的藝業都在這條左膀之上;年老重創,又失了用刀之手,這位名滿天下的刀界耆宿虎落平陽,慘死在攝奴的淩遲酷刑之下。
“以殘留的足跡來看,恐怕還是攝奴暗施偷襲,修老爺子為了回護孫女與阿傻周全,情急之下,空著手硬接了壹刀。”胡彥之蹲下身來,指著地上交錯如虹的激烈掃痕:“若非如此,以“夜煉刀”修玉善的造詣,就算他年邁體衰,攝奴也未必能是對手。”
他從狼籍四散的桌椅破片中撿起了壹片寬長木牌,舉袖揩去塵埃,見牌上朱漆陳舊,以齊整的硬筆小楷寫滿修氏壹門十四代先祖名諱,嘆道:“這塊牌位帶將回去,足以證明阿傻說的是實話。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門之後,祖宗名諱是查得出來的,總不能自行捏造。可惜!“鑄月煉兮夜如明”的清河修氏,威震西山的鑄月刀法、補天秘式,從此都成絕響!”
““夜煉刀”修玉善修老爺子,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麽?”
“嗯,西山道除了金刀門柳家,論刀法便要數清河郡的鑄月山莊修家了。”
兩人轉往東廂,此處倒是未受破壞,只是久無人居,積灰甚重。屋內有竹制的書架、桌椅,還有壹張簡單的竹榻,看起來像是壹間書齋。胡彥之隨手拍去灰塵,拉開竹椅坐下,壹本壹本將架上的書冊取下觀視;又打開桌畔的屜篋,檢視其中的書信紙張。
耿照覺得有些不妥,低聲問:“老胡,妳在找什麽?”
胡彥之低頭不語,其中幾本書翻過後便拿在手上,並未放回,反倒對屜中取出的幾卷白紙看得十分仔細,不住撫頷點頭,壹會兒才接口:“喏,我在找這個。”將手裏兩本黃舊小冊往桌上壹放,壹本封面題著《清河後錄》四字,另壹本則是《鑄月殊引》。
耿照奇道:“這是……族譜麽?”
老胡大笑。“傻子,這是刀譜。”隨手壹翻,那本《清河後錄》裏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前頭錄有修氏歷代先祖名諱,倒還不顯緊湊,後半卻忽然變了模樣,整頁擠滿蠅頭小楷,寫的似是八股策論壹類。
而《鑄月殊引》同樣是半本的族譜郡誌,講述修家先祖開辟鑄月山莊的沿革與艱辛,後半卻是壹幅幅持刀揮舞的秀美人形,圖中的女子筆觸古樸、氣韻生動,纖纖素手提著壹柄尖刃大刀,襟袂飄飄態擬神仙,低垂眉目的莊嚴寶相與形制怪異的大刀形成強烈對比,卻又不覺得醜怪。
圖解不比心訣,字數寥寥,耿照壹眼就瞥見“鑄月刀法第壹式”的字樣,扉頁寫著:“曰“接天雲路”。霏微陰壑兮氣騰虹,迤邐危磴兮上淩空;雲路迥接,靈仙髣佛,山中之人兮好神仙,想象聞此兮欲升煙。”
那圖繪得極有靈氣,女子斂目含笑,雙手並握,手中的尖刃大刀舉向半空,身上裝飾的瓔珞、半臂披巾卻向下飄揚,其勢靈動,幾乎可以聽見襟袂獵獵的聲響。
他心念壹動:“原來這圖是舉刀上撩的意思。”稍加移目,只見下壹幀圖裏女子持刀平舉,豐滿腴潤的下半身屈膝微踞,披巾、衣袂向上飄揚,連頭頂梳的靈蛇髻都微微揚動,整幅圖呈現壹種微妙的動感。
耿照略加思索,登時醒悟:“原來如此!第壹幅圖不僅是舉刀上撩,更是乘勢壹躍,由上往下劈落!因此發飛衣揚,可見刀勢猛烈。”想起批註的那句“想象聞此兮欲升煙”,腦海中的下劈之勢略消火氣,蓄勁三分,模擬羽衣飛升之態,果然下壹幅圖像橫刀如吹笛,余勢不盡,斜斜揮去。
耿照這輩子從未看過武功圖譜,不由得繼續往下瞧,連看了七八幀圖像,看得津津有味,靈光壹閃:“這壹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刀臂相連,大開大闔。圖中那柄尖刃刀看似頗沈,刀柄又異常彎長,若稍微握後壹些,以刀身的重量來帶動招式,旋掃起來,威力壹定十分驚人。”
刀劍鑄匠對武器各部的特性了如指掌,在他們的眼中,武功是重心轉移、力量分配,是如何以強擊弱,使材質特性配合武者,將武器威力發揮到極致的方式,其細膩之處,又與刀客、劍客對刀劍的掌握不盡相同。
耿照本能地以七叔傳授的鑄刀秘訣相印證,只覺圖像中的意涵不盡,似有弦外之音,多看得片刻,仿佛又看出許多滋味。
“挺好看的吧?”胡彥之嘖嘖兩聲,壞壞壹笑:“武功圖譜我見多了,圖畫得這麽好、字卻這麽少的,倒是頭壹回遇見,可見這本刀譜的秘奧全都在圖上。”
耿照黑臉壹紅,不敢再看,嚅囁道:“修老爺子家裏,怎把刀法武功全寫進了族譜中?”
胡彥之笑道:“要不然,妳以為錄有鑄月刀法的,書皮上壹定寫著“鑄月刀譜”麽?那可就大錯特錯啦。像清河修氏這種名門,武學家門是分不開的,傳於嫡長,錄於宗軌,和家法、祭器壹樣,都是代代相傳。這部《鑄月殊引》中記載了修家的成名武藝鑄月刀法,而另壹部《清河後錄》所附,則是“補天秘式”的心訣。”
耿照恍然大悟。
“是啦,老胡妳也是仇池郡的古月名門出身,難怪懂這些。”
胡彥之笑而不答,從行囊取出壹只油布小包,將兩本小書妥善包好,遞給耿照。
“喏,給妳。小心收藏,可別掉了。”
耿照目瞪口呆,片刻好不容易回神,忙不叠地搖頭:“我……我不能要,這又不是我的東西,也……也不是妳的。總之不是我們的東西,我們倆都不能拿。”
胡彥之冷笑:“也對,這是修老爺子的物事。可修家連最後壹個小女娃兒都不在了,真要物歸原主,便隨老爺子小姑娘埋進土裏,如屎壹泡,由它爛掉。妳是這個意思?”
耿照辯不過他,只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占奪他人之物,死活都不肯拿。
胡彥之也不生氣,攤開從屜篋裏搜出的壹大摞圖紙,小心理平:“這是修老爺子過世前正寫著的刀訣,我壹見這屋裏的筆硯燈芯,就知道他在整理著述,寫的恐怕也是他畢生使刀的經驗,不想讓先人專美於前。照妳的說法兒,也要在老爺子的墳前壹把火燒了,才算幹凈?”
耿照壹時語塞,雖仍倔強地不肯開口,但心念電轉間,隱約又有些動搖。
胡彥之淡淡壹笑:“如果我說這些東西都留起來交給阿傻,妳覺得怎樣?”
耿照眉目壹動,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
“不止刀譜不能燒不能埋,”老胡壹指他身後。耿照順勢回頭,見壁上懸著壹柄銅裝長刀,刀似半環古玦,柄鞘形制古樸,與書中所繪竟有幾分雷同。“連那把修老爺子的佩刀“明月環”,也得為阿傻留下。如果不再讓他用天裂妖刀,咱們總得替他想輒不是?”
“這壹路兇險尚多,我們不能把寶都押在同壹處。明月環刀給阿傻護身,妳帶著這兩本刀譜,修老爺子未完的手稿就由我收著,反正總得有個人先讀懂了,才能傳授給阿傻。除非咱們三個忒倒黴,給人壹把通殺了,要不至少也有壹樣能回到流影城,修老爺子的遺惠不致湮沒。”
他將整摞手稿層層對叠,折成了燒餅大小,取出另壹只油布包封存妥當,藏入貼身的內袋裏。耿照猶豫壹下,終於還是接過裝有那兩部刀譜的油布小包,也收進了貼肉的衣袋,再重新束好腰帶。
“妳呀,真是個死腦筋。”老胡笑他:“偷、搶固然不對,真到了舍生救死的緊要關頭,便是竊國奪位妳也得做。人生在世,講原則當然是好,但有句話叫“有所為有所不為”,要怕汙了雙手,啥事也別想幹。”
耿照苦笑道:“我說不過妳。”見老胡還在東翻西找,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便將壁上的明月環刀摘了下來,道:“我去瞧瞧阿傻,順便拿刀給他。妳……也別翻太久,怕是真要變賊。”胡彥之不由失笑,呸呸兩聲,繼續翻箱倒篋。
阿傻已不在小屋裏,耿照在茅舍後的懸崖邊尋到了他。
崖畔隆起兩堆土冢,插著兩片削平的銀樺木,白爍爍的面上卻無只字。耿照心念壹動,會過意來:“阿傻的手不方便,不能做寫字之類的精細活,勉強刻上修老爺子與修姑娘的名字,只怕字跡也不好看,不如留白。”
他跪到阿傻身邊,恭恭敬敬地向土冢磕了三個響頭,合什默禱:“救苦救難的龍王大明神,請接引老爺子與修姑娘早登極樂,來世清靜無垢,得享大福,莫要再入輪回受苦。”虔祝完畢,又伏地叩頭。
阿傻只是呆呆坐著,面無表情,誰也不知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這是修老爺子的佩刀。”耿照將“明月環”放在他手邊。“老胡說了,要妳拿這把刀替修老爺子祖孫報仇。我們還找到修老爺子的刀譜心訣,等老胡融會貫通,便傳授與妳。程太醫說了,天裂刀有違天道,妳只要再持握壹次,後果將不堪設想。”
阿傻木然接過,緩緩抽出半截刀身,鞘、鍔的銅綠之間,頓時映出壹泓雪亮。
明月環刀離鞘,他雙手握柄,刀尖抵住光潔的樺木空牌不住輕顫,銀白色的細碎木屑猶如雪花簌簌而落,卻始終無法利落劃下。僵持片刻,刀尖斜斜往下壹拖,刀痕如蚯蚓般扭曲醜陋,竟連“修”字的起筆也無法順利完成。
阿傻忽然激動起來,仰頭嘶嚎,聲音瘖啞如獸,令人不忍卒聽。
胡彥之聞聲奔來,卻見阿傻拖著明月環刀,旋身大掃大劃,拖得沙石激揚,恍如走馬;煙塵散去,地上寫著大大的“宿緣”二字,每字約莫壹丈見方,仿佛非要這等尺寸,才能讓他無力的雙手刻落筆畫,不致歪斜。
阿傻兩肩垂落,頹然跪倒;“鏗!”壹聲清響,明月環刀脫手墜落。
耿照心中不忍,彎腰替他把刀拾了起來。
“這是……修姑娘的名字麽?”
阿傻生硬地點了點頭,目光空洞,仿佛怎麽也流不出眼淚。
他的淚早已流幹。現在活著的,不過是壹具行屍走肉罷了。
胡彥之遠遠望著,神情十分復雜,片刻才搖了搖頭,施展輕功沿來時小路掠向崖下,並未驚動屋後二人,敏捷如鷹的魁梧身形閃入林間,霎時不見。
耿照卻明白阿傻的意思,用刀尖在其中壹只木牌刻下了“信女修宿緣之墓”七個字,另壹塊則寫“清河修公玉善之墓”,將刀退入鞘中,捧還阿傻。“我和老胡會想辦法治好妳的手,讓妳能練武功。或許在手刃仇人之前,妳可以親手為她們刻兩塊新的墓碑。”耿照看著他,壹個字、壹個字的說:
“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這是七叔跟我說的。”
他跟阿傻描述七叔的樣子,說七叔盡管只有壹條胳膊,在耿照心目中,七叔卻是全東海最好的鐵匠,打鐵的功夫連天字號房的首席屠化應也比不上。“……水月停軒染二掌院的那柄昆吾劍,便是出自七叔之手。我拿著同萬劫妖刀對砍幾次,絲毫不落下風。”
“老爺子和修姑娘舍身救妳,妳如果活得不好,怎對得起她們?”耿照握住他的雙手。“妳要打起精神。無論如何,還有我和老胡,我們都會幫妳。”
“……為什麽?”
“嗯?”耿照瞧得壹楞,壹下子沒明白過來。
阿傻面無表情,飛快地打著手勢。
“妳們,為什麽要幫我?我的血海深仇,關妳們什麽事?”
“路見不平,本來就該拔刀相助。況且,我們是朋友啊!”耿照想了壹想,補充道:“老爺子和修姑娘,也是這樣的心情吧?”
“或許她們錯了。或許,妳們通通都錯了。”阿傻嘴角微斜,笑得卻很苦:“我是個雙手俱殘的廢人,什麽都做不了;收容過我的人,下場壹個比壹個還淒慘。若不倚仗天裂刀那種妖魔鬼物,還談什麽報仇?不過是壹場笑話!
“我只要有天裂刀,就夠了!殺他之後,我也不想再活。當日若非是妳,我早親手將那廝殺死;妳那天既然出手阻止了我,現在還說什麽幫忙、說什麽朋友!真要報仇,給我天裂就好!”
他霍然起身,將明月環刀高舉過頂;耿照福至心靈,連忙壹把拉住。
誰知阿傻胳臂雖細,以耿照天生神力,壹扯之下非但未能將他拉倒,指尖反被壹股柔韌之力震開,猛想起老胡之言,心念電閃:“莫非……這就是什麽“道門圓通之勁”?”微怔間,阿傻已甩開握持,猛將明月環刀擲下山崖!
耿照撲救不及,不禁惱火,回頭怒道:“這是修老爺子的遺物,妳怎能如此對待恩人!”阿傻面目僵冷,單薄瘦削的胸膛不住起伏,雙手飛快交錯:“人都被我害死了,留刀又有何用?”
耿照忍無可忍,壹把揪住他的衣襟:“他不是妳害死的,害死老爺子和修姑娘的是攝奴、是嶽宸風,不是妳!她們救妳是出於善意,她們照顧妳,是因為妳們彼此投緣,那是她們的好心、她們的情意、她們的選擇!妳不要用因果命數的郎中之說,來汙蔑對妳這麽好的人!”
阿傻嘶聲嚎叫,用力壹揮,壹股淳厚勁力應手而出,兩人猛分開來,雙雙坐倒。
耿照這輩子還沒有被人壹推即倒的經驗,失足頓地,益發惱怒;撐地壹躍而起,還想再跟他議論分明,誰知阿傻卻閉眼抱頭,索性來個相應不理。
兩人推搪拉扯,胡亂扭打壹陣,終究還是耿照的怪力占了上風,抓著雙腕猛將阿傻壓摁在地,翻身跨騎在他的腰腹之間,兩人貼面喘息,猶如小孩鬥氣打架。“妳把眼睛睜開……給我把眼睛睜開!”耿照怒道:“這樣耍賴算什麽?睜開眼來!”
阿傻自是聽不見,雙腳亂踢,奮力掙紮。忽然鏗的壹響,壹物飛上斷崖,差點砸中阿傻的腦袋;震動所及,兩人壹齊轉頭,竟是方才墜落崖底的寶刀明月環。正自錯愕,壹只毛茸茸的黝黑大手已然攀上崖邊,老胡頂著滿頭落葉斷藤冒出腦袋:
“他媽的!是誰亂丟刀子,險些要了妳老子的命……我的娘啊!原來妳們倆也愛這調調?”
耿照、阿傻連忙起身,雙方均是余怒未消,誰也不搭理誰。
胡彥之抱胸嘖嘖,壹雙賊眼往來電掃,斜眼冷笑:“好妳個小子!居然是桿雙頭槍,女的也捅男的也捅,老子不過下去瞧瞧,妳們居然便好上了。要胡天胡地也不打緊,扔把刀子下來滅口,未免太不厚道,老子連女人都沒跟妳搶過,難不成跟妳搶男人?”
耿照怒道:“老胡,妳還胡說!”胡彥之難得看他大發雷霆,仿佛見了什麽新鮮物事,抱臂呵呵不止,怪有趣的上下打量。耿照被他瞅得不自在,怒氣稍平,想想也不關老胡的事,說來還要感謝他撿回寶刀,忽然轉念:
“是了,老胡,妳怎麽跑到崖下去了?底下有什麽東西?”
“我去找攝奴的屍身。”胡彥之聳肩道:“被野獸咬得四分五裂、肚破腸流,不過頭臉尚在,雖爛得泛紫發黑,骨相確是海外昆侖奴的模樣。”
他頓了壹頓,轉頭直視阿傻。“我不是不相信妳,但有件事,壹定要問清楚。以妳的身體狀況,決計沒有壹刀砍死攝奴的能耐,妳是不是想告訴我,那是天裂妖刀附身所致?”
“碧湖姑娘被妖刀附身時,我倆也打她不過。”耿照忍不住提醒。
胡彥之淡淡壹笑。
“那是當然。但碧湖姑娘若有他壹半的根基,當日在烽火臺,妳和我大概難以幸免。我練的也是道門內功,內息征候壹望便知,我觀察妳行走、坐臥,甚至運用肌力的姿態多時,這點毋須瞞我。
“此外,妳壹刀砍開了攝奴的胸骨肌肉,進刀或可憑借蠻力,拔刀卻必須依賴巧勁,若憑氣力硬拔出刀來,屍體上必留痕跡。天裂妖刀給了妳殺死攝奴、逼退嶽宸風的刀法,但無法給妳須苦練數年方有小成、法門秘而不宣的道門圓通勁。那也不是妳嶽王祠的祖傳武功,是不是?”
阿傻喘息漸平,沈默半晌,終於搖了搖頭。
“是壹個女人教我的。”他遲疑了壹會兒,雙手連揮:
“我也不很確定是武功。偶爾身體不適或精神萎靡時,照著做會好很多。”
“所以,妳也不知道是什麽武功?”
“我不知道。”
胡彥之壹撩衣擺,拉開馬步功架,豎掌壹立:“來!妳推我壹下。”
阿傻猶豫片刻,雙手抓著老胡的手掌使勁推,無奈卻如蜻蜓撼柱,卻是連老胡的發毛都沒多晃壹下。老胡見他推得臉色發白,咧嘴壹笑:“好了好了,別試啦。”說著便要起身。阿傻肩頭垂落,正要松手,豈料胡彥之突然間壹勾壹送,使了個擒拿手法,眼看便要將他拖倒。
耿照眼尖窺破,來不及阻止,急道:“老胡!妳--”語聲未落,阿傻卻雙臂橫攔,畫了個圓圈,順勢勾轉脫身,坐倒在地之前及時被老胡拉住,連他自己也頗為驚訝,看看老胡、又低頭看看腳尖,蹙眉回想著方才兔起鶻落的壹瞬之間,身體到底做了什麽奇特的反應。
“舍己從人,天方地圓;未及動念,勁發於前。”胡彥之替他拍去衣上塵土,笑著對耿照說:“便是在真鵠山總壇,內功有這種造詣的“彥”字輩弟子,雙手十根指頭都用不完。阿傻練的這門內功很是高明,也是他無心無念,暗合了道門法象自然的路子;若是為他打通了雙手的筋脈,再點撥壹路上乘的刀劍外功,只怕妳現下還打他不過。”
耿照聞言大喜,脫口歡叫道:“那真是太好了!”
老胡往他腦門輕敲了個爆栗,笑罵道:“餵餵,妳話不要只聽壹半啊!打通雙手筋脈,妳以為是上館子吃飯那麽簡單?我會帶他走壹趟壹夢谷,請求“岐聖”伊黃粱施救,莫說那廝脾氣古怪,有些……呃,不怎麽體面的小癖好,便是伊黃粱肯治,這種事可沒有包生兒子的,治不治得好,尚在未定之天。”
耿照笑道:“就算只有壹線希望,總是好的。”
老胡刻意微微側轉,背對著阿傻,淡然道:“是麽?治好了雙手,才是痛苦的開端,妳以為練上乘武功就像吃飯喝水,有付出便有收獲麽?或許對阿傻來說,這些原是毫無意義,他要的只是那柄天裂刀,完納恩仇此身隨去,對世間壹點依戀也無,又何必多吃這些個零碎苦頭?”
耿照壹時默然,無言以對。
“好啦,上路啰!”老胡拍拍他的肩膀,率先扛著雙劍往山下走。“阿傻,咱們改天再找個時間回來,給老爺子修姑娘掃墓,前前後後好生整理壹番,也算是盡了壹份心。今兒不是時候,萬壹嶽宸風大隊殺來,那可麻煩之至。”
阿傻不置可否,沈默了壹會兒,低頭邁開步子,也跟著往山下走,竟未回眸再看壹眼。耿照追上前,將明月環刀塞到他手裏,確定他看著自己的嘴唇,才緩緩說道:“這刀興許不如天裂,殺不了嶽宸風,妳帶在路上防身,總比匕首強。”
阿傻捧著銅綠燦然的古樸環刀,肩頭微微顫抖;猛壹擡頭,竟然開口說話。
“我……不……怕……死!”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出口猶如獸咆,語調瘖啞支離、難以卒聽,但唇形咬字卻是清清楚楚,半點也沒錯。
這次,耿照卻沒生氣,只是點了點頭。
“我知道。妳不怕死,妳怕的是“活下去”。因為活著很辛苦很艱難,妳要花很多力氣,吃很多苦頭,才能說服妳自己,她們舍命救妳是件有意義的事。這比死,要困難得多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追上老胡,徑往山下走去。
阿傻抱著刀,怔怔呆立在滿地腐葉的光禿林徑間,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跪地嚎泣起來,瘦削單薄的身子吼得前仰後俯,頻頻以首撞地,似要將滿腹痛苦壹股腦兒發泄殆盡。
然而他依舊,連壹滴眼淚也流不出。那個屬於他的血色夜晚裏,阿傻已流盡最後壹滴淚水;今生,他將再也無法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