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

默默猴

武俠玄幻

  “妖刀記”是“東勝洲”系列的第壹部,“妖刀記”中的諸多配角還會繼續出現在往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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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折 背水壹戰,深溪同途

妖刀記 by 默默猴

2018-6-21 16:45

  此話壹出,諸人盡皆色變,異口同聲:“不可!”
  符赤錦俏臉壹沈,怒道:“老神君!妳這是什麽意思?”杜平川為防兩人壹言不合,又動起手來,趕緊緩頰:“老神君,萬壹有什麽閃失,斷難向“那人”交代。況且觀海天門自詡正道,當年剿滅妖刀後,便領著頭與七玄反臉,率先消滅了狐異門,栽贓嫁禍、卑鄙下流,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何必為了這廝,與自家人過不去?”
  薛百螣疏眉壹挑,怪笑道:“自家人?誰是自家人?能向老夫發號施令的,只有五帝窟的宗主。那人是什麽東西?他的事,關老夫屁事!”
  符赤錦寒著臉哼笑道:“好啊,老神君英雄了得,盡早與那人分個高低,也好替大夥兒省事。還是今年的“九霄辟神丹”,老神君便不要服了?”薛百螣面無表情,瞇眼直瞅著她,片刻才慢吞吞道:
  “世上,只有妳符家之人,沒有資格說這話。”
  符赤錦如遭重擊,身子微微壹顫,面色陰沈,不再言語,白皙飽滿的酥胸劇烈起伏,幾乎將姣好的櫻唇咬出血來。
  胡彥之聽得蹊蹺:“看來,這回五帝窟的高手傾巢而出,卻是受了壹名外人的指使,老銀蛇滿面不豫,心不甘情不願的,看來有把柄落在“那人”手裏。那“九霄辟神丹”不知是什麽玩意?”眼前唯壹的生機,便是與薛百螣打平壹百卅七合;比起浴血殺出重圍,老胡已心滿意足了,哈哈壹笑:
  “晚輩想與前輩討壹條板凳,歇歇腿兒。”
  草棚中只有壹凳,杜平川見機極快,喚人從江舟上取了壹條來。
  薛百螣冷眼看著,哼笑道:“怎麽,死前還想舒坦些個?”胡彥之振袍坐下,笑道:“前輩坐在凳上,晚輩也不好多占便宜,咱們坐著打好了。誰要是先離了凳,便算是輸。”其實以他受傷之沈,若無板凳支撐身體,恐怕連壹招也接不下。
  薛百螣是老江湖了,如何看不出他取巧?冷笑:“趴著打都行。老夫要離了壹寸半分便算是輸,凳腿兒讓妳折了,也算我輸!這樣,妳還有沒有話說?”
  胡彥之笑道:“要是前輩再借晚輩壹對長劍,那就更好啦!晚輩是使雙劍的,空手向前輩討教,未免太過無禮。”
  忽聽“噗哧”壹聲輕笑,猶如風撫銀鈴,無比動聽。眾人吃驚回頭,發笑的竟是黃島之主何君盼。
  她也知這壹笑甚不得體,連忙伸手掩口,玉靨飛紅;輕輕咳了兩聲,視線轉向別處,彎睫眨巴眨巴地搧雲排風,壹雙黑白分明的清澈大眼骨碌碌的,反而更顯心虛。
  眾人不忍令她難堪,壹愕之後都裝著若無其事,連薛百螣也無不悅。
  她自己卻過意不去,猶豫壹瞬,又低聲道:“薛公公,真是對不住。這人真……真賴皮。”說完,忍不住面露微笑。身旁諸人都笑起來,只杜平川還是壹貫的沈穩,低聲道:“在眾人面前,須稱“老神君”才是。”何君盼也不辯解,垂眸輕道:“我知道啦。”
  胡彥之得美人壹笑,精神百倍,接過薛百螣遞來的兩柄青鋼劍,奇道:“咦,好薄的劍柄!”輕輕壹交擊,微笑道:“前輩,晚輩練有壹路出則無回的劍法,威力之大,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住。少時若抵擋不住“蛇虺百足”,逼不得已而用之,尚請前輩海涵。”
  薛百螣微微壹怔,不覺失笑。
  “嘖!老夫竟開始有些喜歡妳啦。來,廢話少說!死生有命、刀劍無眼,妳留心自己就好,不必替老夫擔心。”雙手微伸向後,骨瘦嶙峋的十根手指箕張開來,宛若龍爪,瞇眼詭笑道:“來罷!”
  胡彥之道:“好!”劍尖交剪,徑取薛百螣胸頸要害!
  薛百螣身後的成排兵器忽然“動”了起來--火叉、大斧、九曲戟、竹節鋼鞭、劈水亮銀鏨,各式長短器械如波浪般接連倒落,紛至沓來,只見薛百螣雙臂挪移、腳踢肩滾,胡彥之不得不易攻為守,舞劍左格右擋,硬將此起彼落的器械反擊回去,似被圍在數人、乃至十數人間混戰,竟無壹息之裕。
  (這……便是“蛇虺百足”?)
  須知胡彥之討凳非是賴皮,而是經過精密計算後的策略。
  兩人坐著交手,約定先起身者敗,雙凳相距不過四、五尺,能容刀劍壹類短兵相接,槍、戟、鋼鞭等重長械便無用武之地。
  以他受傷之沈,光以鋼鞭自身的重量揮擊,他便決難招架;要閃避飛撾、鏢刀、小流星等飛索暗器,腰腿恐怕也有所不逮。利用板凳將戰圈死鎖在五尺之內,應是對他最為有利的情況。
  誰知薛百螣仿佛渾身都長了手眼,腳跟往後壹踢桿尾鐵鐏,長壹丈四的紅纓鐵槍便由上而下倒落,槍桿的中心點在他肩背上挪來滾去,槍尖便如鳳點頭般吞吐晃掃,威力絲毫不遜於雙手平持。
  他雙手始終攏於肥大的麻布袖中,光靠肩肘彈撞,便將整排兵器操使如浪,銳不可當;胡彥之被攻了個左支右絀,雙劍幾乎握持不住,壹咬銀牙:“罷了罷了!若再藏招,恐怕連前三十招都撐不過,遑論百卅七合!”驀地大喝:
  “前輩留神,晚輩得罪!”雙劍壹合,形勢倏地壹變--
  雪崩似的燦爛銀光忽從他兩臂身側轟然傾落,銳風呼嘯、刮面生疼,旁觀眾人禁不住退了小半步,滿天亂舞的長短器械壹撞上銀光便即潰散,薛百螣雙臂壹振,被逼得也擎出兩柄薄刃長劍在手,袍袖翻飛,硬撼胡彥之的銀波快劍!
  兩人均是以快打快,長劍交擊聲密如驟雨,無壹刻稍停;杜平川等頓覺華光刺目若千陽,交閃如電的劍刃回映著獵獵刮動的炬焰,快到連劍形臂影也不見,兩人俱包在壹團銀光之中,戰況難以廓清。
  耿照被盤頂石磨壓在凳邊,身處戰團最中心,看得矯舌不下。不只因為兩人的動作太快太精準,攻勢猶如水銀泄地,無孔不入,防守者卻能壹壹回擊,宛若鏡映,而是老胡所用盡管是劍招,那潑風似的路數耿照卻再熟悉不過。
  (這是……“無雙快斬”!)
  在老胡手中使將出來,無雙快斬不只是快,更可怕的是壹劍重過壹劍,仿佛前壹劍余勁未散,下壹劍已狠狠砍至,薛百螣雙劍所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他畢竟年邁血衰,揚棄內息運化壹味鬥快鬥狠,對風燭殘年的老人十分不利。
  驀地老胡暴喝壹聲,雙劍齊下,往薛百螣肩頸處斜斜斬落,勁力之強氣勢之猛,壓得凳腳入地寸許,薛百螣不得不交叉接擊,兩柄劍猛被壓至胸前。
  胡彥之虎目暴綻精光,正要壹鼓作氣將他壓倒,忽地兩脅劇痛,竟遭兩柄薄刃青鋼劍貫入;喉頭壹甜,壹抹鮮血已溢出嘴角。
  薛百螣雙手持雙劍,正被自己牢牢壓制,除非他有四只手,否則如何能夠?
  胡彥之強忍劇痛,赫見薛百螣兩只袍袖滑落肘間,露出壹對鑄鐵般的黝黑手掌,左右食、中二指間各箝壹柄薄刃青鋼劍;而雙手的中指與無名指之間,則箝著另外兩柄、也就是刺入自己脅下的,與前兩柄壹模壹樣的薄刃青鋼劍!
  近距離細看,薛百螣十根手指的指節比常人更長,骨節突起,指間的肌肉異常發達,布滿凸疣般的硬繭,尤其是箝著第二對劍的中指、無名指,其扭曲靈活的程度,簡直就像第二只、第三只食指壹樣。三指間不但能夾著兩柄劍與胡彥之過招,還能在架住來劍的壹瞬間,將第二對劍往下分刺,制住胡彥之。
  蛇本無足,若能憑空生出,必是不存在的虛幻之足。
  (原來,這就是“蛇虺百足”的秘密!)
  胡彥之想起曾在平望都街頭見過的賣藝人手法。賣藝的郎中取八文銅錢來,雙手各置四文握起,每每雙拳交錯、吹壹口氣,則右手剩三文而左手變五文,如此變換不休,有個名目叫“八仙過海”。
  他私下纏著郎中欲壹窺秘訣,郎中將壹枚銅錢置於指間滾動,又將銅錢平放於掌心,翻掌朝下而錢不落地。“若胡大爺能練到以掌紋夾住銅錢,這門戲法便算是小成了。”郎中笑著說。
  “我不信。”胡彥之哼笑:“妳能用掌紋夾住銅錢?”
  “小人不用掌紋。”郎中道:“小人習練此道已超過二十五年,掌中每壹條紋路都練出了繭子、繭子又化成皮褶,最後竟成了壹只小小的皮膜口袋。小人壹只掌裏能塞入五枚銅錢,“八仙過海”又有何難?”
  “精通百兵”不過是薛百螣的煙幕,如同羅列在後的各式長短兵刃,以及攏住兩只手的寬袍大袖壹般,均是惑人耳目之用。
  --“蛇虺百足”練的,其實是指力。
  不僅要練到足以持兵應敵,更須靈活如蛇,將兵器在指間自由變換。
  “我服了!”胡彥之哈哈大笑,鮮血混著唾沫躺下頸頷:
  “真是好厲害的“蛇虺百足”!”
  薛百螣默然良久,忽然擡頭:“妳這路劍法,莫非是天門劍脈的七言絕式“天階羽路自登仙”?”胡彥之又咳出幾口血沫子,無視兩脅正插著利劍,豪邁大笑:“差得遠了!不瞞前輩,以晚輩內傷之重,使不出“天階羽路自登仙”。方才所用,乃晚輩自創的壹門劍法。”
  薛百螣疏眉壹挑。“那是妳自己創的劍法?”
  “正是。”
  薛百螣難掩錯愕,幾度欲言又止,半晌才垂眉道:“叫什麽名目?”語氣中竟有壹絲蕭索。胡彥之微笑道:“叫“寒雨夜來燕雙飛”。我那牛鼻子師傅使劍是天階羽路,飄飄欲仙,老子差得遠啦,也只能混作兩只傻鳥。”
  薛百螣嘿的壹聲,拔劍撤手。胡彥之咬牙悶聲,仰頭滾落板凳,單臂捂著脅下傷口,欲拄劍起身,無奈內外交煎、新舊相叠,又吐出壹大口鮮血,半身染紅,竟難撐立。
  “共是壹百四十七招。”薛百螣淡然道:“妳贏了,年輕人。妳們走罷。”起腳壹蹴,石磨翻落地面。耿照被制住的穴道早已沖開,忙壹躍而起,直奔出數步才膝腿壹軟,肩上創口之疼與胸背瘀血之痛壹起迸發,咬牙撐住疲軟的身體,奔過去將老胡攙起。
  五帝窟眾人面面相覷,但白帝神君出口無回,何君盼低聲湊近杜平川耳畔,粉唇輕歙幾下,杜平川回頭壹招手,阿傻便被放下船來。
  符赤錦咬著唇道:“老神君!妳壹人快意,卻要害苦五島之人!”薛百螣冷笑:“世上也只有妳符家之人,沒資格說這話!”符赤錦鐵了心要留人,點足躍起,居高臨下,揮掌拍向胡彥之的頭頂。
  薛百螣霍然起身,右手五指洞穿板凳,就這麽提著橫揮出去,與符赤錦隔空對了壹掌,側身道:“還不快走?”耿照與阿傻壹人壹邊,攙著老胡踏上碼頭,直奔薛百螣的竹篙小舟。
  薛百螣知她“血牽機”的厲害,提著板凳壹指,兩人相隔足有四、五尺遠,冷然道:“符家娃兒!老夫今日倒要看看,誰能留得下他們!”符赤錦粉面煞白,卻忌憚“蛇虺百足”的厲害,不敢近身與他纏鬥。
  耿照等三人萬般艱難地來到船邊,正要下去,水面上忽有壹道淩厲刀氣,呼嘯著劃水而來,所經之處白浪掀起數尺高,眼看要將三人劈成兩半!
  “留神!”
  薛百螣感應氣機,未及回頭,搶先飛起壹腳將石磨踢過去,轉身時人已縱出,左掌指間帶風,“呼!”壹聲甩出壹桿卅六斤重的九曲月牙戟,右手的板凳徑向刀氣掃去!
  耿照等三人及時趴下,刀氣自頭頂掠過,轟然壹響,石磨、曲戟應聲兩分,薛百螣揮凳壹格,整個人被撞得倒飛丈余,落地時不由得踉蹌幾步,咬著壹口鮮血穩住身形,手中的木凳壹停,倏地四分五裂!
  “退……退下去!”他手撫胸口,讓耿、胡等三人先行退下碼頭,壹張黑黝紅亮的面皮脹成了紫醬色,渾身劇烈顫抖,似忍受著什麽極其巨大的痛苦。杜平川看出異狀,揚聲道:“老神君!可是丹效過了?”
  符赤錦蹙眉道:“應是為擋那壹刀,提運內元超過八成功力,辟神丹的效力壓不住了。”想起壹事,提聲叫道:“快盤膝坐下,散息於脈!妳越是運功抵抗,不但白受痛苦,更將催化雷勁,後果不堪設想!須借外力方可壓抑。”腳步細碎,繞過了胡彥之等,直往碼頭行去。
  薛百螣盤腿調息,忍痛壹揮袍袖,厲聲喝道:“不……不必!妳練那歹毒陰損的武功,還想拿……拿手碰壹碰老夫?滾開!”符赤錦停下腳步,慘白的臉上兀自掛著壹絲狠笑,卻不似要落井下石,索性閉口不語。
  河面上那條漁舟越來越近,轉眼靠上岸來,船頭壹前壹後立著兩人:後頭那人身形胖大、黑如鍋底,斜背著壹只巨大的烏漆刀匣;而前頭之人生得魁梧雄壯,目似伏威,壹身黑袍玉帶、披風飄揚,猶如微服出巡的勛臣武將,頭頂卻以壹只金冠束發。
  豪邁的燕髭襯與書生氣的包巾玉釵合而為壹,普天之下唯此人不顯扞格,正是鎮東將軍麾下武膽首席、威震東海的“八荒刀銘”嶽宸風!
  船未停梢,嶽宸風已攜著殺奴躍上碼頭,瞥了壹眼薛百螣的狼狽模樣,微笑道:“適才不知是老神君在此,這壹刀竟未留力。誤傷了老神君,在下好生過意不去。”
  薛百螣面上紫氣大盛,嘴唇青白、渾身劇顫,已無余力鬥口,苦苦咬牙忍受,不吐壹句示弱的言語。嶽宸風雙手負後,清了清喉嚨,朗聲笑道:“剛才,是誰說要放人的?”眾人皆不敢出聲。
  符赤錦嫵媚壹笑,妖妖嬈嬈地福了半幅,咯咯笑道:“誰敢呀?不過就是有人犯渾,壹時得了失心瘋。所幸主人神功蓋世,壹舉擒賊,奴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瞟了眾人壹眼,見薛百螣自顧不暇,三島中除了自己,更無第二名能震懾全場之人,領頭盈盈下拜:
  “紅島神君符赤錦,恭迎主人聖駕!”
  杜平川猶豫片刻,也對何君盼使了個眼色,率黃島眾人躬身道:“參見主人!”
  嶽宸風哈哈大笑,壹揮披風:“都起來罷!諸位不必拘禮。”大步走下碼頭。
  行過薛百螣身邊時,見他渾身不住顫抖,不知是因為痛苦太甚,抑或受不住這般諂媚場景的屈辱。嶽宸風只消輕輕壹腳,便能踢死這麻煩之至的老東西--即使沒有“九霄辟神丹”的禁制,薛百螣也不是他的對手。
  但此時此刻,殺死這頑固老兒也許才是仁慈太過。晚個兩天再發丹藥給他,足夠他壹整年安分了--如果屆時,他還沒被雷勁貫體的痛苦給弄瘋的話。嶽宸風心滿意足地笑著,負手走向今晚的獵物。
  ◇ ◇ ◇
  瞥見嶽宸風的壹瞬,胡彥之忽然懂了。
  腦海中電光石火地壹掠,他想起當日在雲上樓時,耿照所轉述的阿傻之言。
  阿傻的大哥與嶽宸風最後壹次約鬥折戟臺,阿傻兄弟倆身無長物,只能以嶽家列祖列宗的大牌做抵押。阿傻的大哥說:“……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妳贏,從此這木牌底下的名和姓歸妳。這,夠不夠份量?”
  嶽宸風回答道:“妳早兩個月來肯定值,不過我近日才殺敗盤據環跳山的五帝神君,降服人稱“伊沙陀之魔”的攝殺二律仙,身價暴增,壹條姓名只怕不夠。”
  阿傻讀的是唇語,以他當時的閱歷,不可能判別“環跳山”與“五帝神君”是什麽,因此記的是同音異義的別字,並把“神君”錯記成了“神兵”。而後在雲上樓當眾訴冤,耿照譯的便是同音別字,老胡因而錯失了最關鍵的環跳山、五帝等詞匯。否則以其見聞廣博,早發現了兩者間的牽連。
  --我近日才殺敗環跳山的五帝神君,身價暴增。
  --五帝窟絕跡多年,說是被正道中人消滅……這才毀了與外界互通聲息的唯壹關哨,從此再無人能出入星羅海。
  江湖傳言並沒有錯。有壹名“正道中人”不知以什麽方法打敗了五帝窟的五島高手,迫得他們封關退隱,絕足江湖。但這則流蜚只說對了前半截,後半截卻不為人所知:這名正道高手以不知名的法子,控制了五帝窟,使七玄之壹的邪魔外道成為其私兵,暗中幹著殺人越貨、翦除異己的勾當!
  老胡的判斷也沒有錯。無論是鎮東將軍府或赤煉堂,都不可能與七玄勾結。
  --勾結這幫妖魔鬼怪的,是嶽宸風!
  胡彥之咳出幾口鮮血沫子,冷笑道:“嶽宸風,妳與外道勾結,不怕慕容柔知道了,要砍妳的腦袋?”嶽宸風哈哈壹笑,點頭道:“胡兄說得極是。故而今日之事,萬不能教將軍知曉。”
  胡彥之“呸”的壹聲,壹抹唇際血漬。
  “嶽老師笑得這麽無恥,肯定要殺人滅口了。”
  “那倒不是。”嶽宸風環抱雙臂,撫頷笑道:“耿照是刀皇傳人,又通曉妖刀之事,背上背的物事這般緊要,非但不能殺害,還須盡力保護;若能供出妖刀種種,慕容將軍便能“私藏妖刀,圖謀不軌”的罪名,抄了白日流影城。比起妖刀,這個借口更是萬金不換,價值連城。”
  胡彥之心想:“赤眼與小耿之事傳得好快!這可不妙。”以赤煉堂與鎮東將軍府勾結之深,料想今日赤煉堂圍朱城山之後,橫疏影勢必要給個交代;嶽宸風若壹直埋伏於左近,得知此事並不奇怪,甚至原在意料之中。
  嶽宸風續道:“至於那位阿傻兄弟,我倆雖有些小小的不愉快,到底也是舊識壹場。當年我既未殺他,今日也不忙著殺。”頓了壹頓,微笑道:“今夜非死不可的,只有胡兄壹位。”
  胡彥之心中壹凜:“他原不必殺我。如此著意要殺,其中必有蹊蹺。”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俯,又咳出血唾。嶽宸風抱臂冷眼,笑意漸凝,鼻端重哼了壹聲:“妳笑什麽?”
  “笑妳冤哪!”老胡好不容易止住笑聲,拍拍胸口緩過氣來,壹指周圍眾人,斜乜而笑:“妳老底都翻出來啦,還弄出這麽壹大家子勞師動眾的,要還殺不了我、抓不到這兩個小的,不知會不會很嘔?”
  嶽宸風面色丕變,老胡撮唇長嘯,林中忽沖出壹條巨大的烏影,四蹄放開人立而起,咆聲猶如虎嘯,吼得所有的馬匹都腿軟跪地,功力稍差的人也抵受不住,捂耳栽倒。
  耿照看得壹怔,旋即喜道:“二哥!”
  原來策影極通靈性,它身形巨大,若與老胡、小耿同行,恐怕難以蒙混下山,故壹路獨行專走山棱險道,有時趕在三人之前,從遠處山峰上眺望監視;有時又遠遠跟在後頭,循著氣味追蹤,儼然是壹名追跡高手,隨後保護三人。
  老胡與它搭檔已久,默契甚深,若無哨音信號,又或老胡失去意識、無法自保,否則策影決計不現身,為三人守住最終的壹條退路。
  策影沖進人群裏,蹄飛口咬、迅捷如風,黑夜中看來直如鬼神異獸,五帝窟眾人幾時見過這種怪物?頓時被驅趕得潰不成軍。符赤錦、何君盼等首腦紛紛走避,場面大亂。
  老胡覷緊時機,壹推耿照:“上去!”策影如風掠過,耿照壹抓韁繩翻身上鞍;彎腰壹撈,也把阿傻提了上來。胡彥之重傷無力,腿軟坐倒,策影急停扭轉,小磨似的鐵蹄刨入土中逾壹寸,蹬蹄前前後後踢飛幾人,猛地咬住胡彥之的衣領往後壹甩,也將老胡拋上背鞍,掉頭狂奔而去!
  符赤錦氣急敗壞,尖聲大叫:“攔住大路,別讓它跑啦!”黃島眾人如夢初醒,才合力推倒馬車車廂,擋住出入渡船頭的道路。
  誰知策影作勢欲奔,忽然回頭涉水,經過江舟時後腿猛蹬,“轟!”壹聲巨響,將舷頭踹出壹個大窟窿,連堅固的龍骨都被踢得爆碎開來,整條船劇烈搖晃之間,斜傾著向壹旁滑開,嶽宸風乘來的那條漁舟登時被壓得稀爛。
  策影更不稍停,直直沖入水中,前進的速度絲毫不減。
  嶽宸風虎目圓睜,暴喝道:“刀來!”殺奴翻開刀匣,寶刀赤烏角再度出鞘。壹道逼命刀風橫掃而出,匡當壹聲吞鞘收匣。策影嘶吼壹聲,身子陡地歪斜,幾乎將老胡甩入水中;躊躇不過壹瞬,它又繼續蹬蹄探頸,身形旋即沒入漆黑河面,遊出了炬焰能及的範圍。
  赤烏角出鞘,絕不落空。
  只是嶽宸風料不到壹刀竟劈不死策影,恚怒之余,不由贊嘆:“好壹頭韌命的畜生!我壹刀能斬斷石磨,卻斬不斷它的身腿!”符赤錦秀發覆額,模樣十分狼類,幾乎忘了自己今日曾兩度被馬兒追得團團轉,片刻才喃喃說道:“那匹馬……居然會遊水!”
  嶽宸風冷哼壹聲:“它不是普通的馬,是出自天鏡原的罕世奇駿紫龍駒!”懶與纏夾,縱身躍出,掠上碼頭另壹邊的小小扁舟,持篙往水中壹點,渾厚內勁之至,小舟如箭壹般射了出去。
  ◇ ◇ ◇
  入夜後河水寒冷,耿照身負內外傷,壹下水的瞬間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幾乎失溫。所幸他身子強健,勉強還能抵受,不料策影越行越深,眨眼便離了河岸,四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前後左右只聞水流聲響,什麽也看不見。
  耿照心中大急,抓著韁繩喚道:“二哥,再往前便要滅頂啦!二……二哥!”策影壹扭馬嚼,耿照反被它拖了壹下,略微冷靜:“二哥不會自蹈險地。除非……它會遊水!”黑夜中不辨河水深淺,只能憑著馬鞍、大腿吃水的程度未變,判斷它雖離岸好壹陣了,卻未因此下沈,看來確是載著三人遊向對岸,不覺失笑:
  “旁人若聽我向馬兒求助,還讓它撫平心緒,定以為我瘋了。殊不知二哥通靈神異,只怕遠在常人之上。”回頭喚道:“老胡、老胡!”胡彥之卻無反應;伸手往後壹摸,才發現他入水失溫,內傷加劇,竟爾暈了過去。
  他趕緊向前拍了拍:“阿傻!”黑暗中阿傻不能視物,變成了真正的聾子,自然無法響應。然而他雖然身子發顫,牙關磕得格格作響,壹推之下猶能挪肩縮頸,意識十分清醒。耿照放下心來,也不知過了多久,胯下的皮鞍壹陣顛簸,策影跳蹄而上,已然爬上了河岸。
  耿照漸漸習慣夜色,能隱約辨出周圍的景物,老胡還是動也不動地趴在木匣上,氣息斷悠微弱。過了赤水之後要往哪兒去,耿照毫無概念,策影卻自有主意,片刻也不消停,壹拐壹拐地向東而去。
  耿照察覺蹊蹺,伸手往馬臀上壹摸,只覺觸手溫黏,策影“虎”的壹聲低吼,他才發現:“不好!難道二哥受了傷?”任憑他如何扯韁呼喚,策影就是不肯停下。耿照福至心靈,扭頭回顧,赫見河上粼粼波光之間,壹葉扁舟如電射至;船上之人雖難辨面目,然而披風獵獵飄揚,長篙隨手壹點,小舟便破流直進、如鼓風帆,除了嶽宸風外還能有誰?
  (難怪二哥拖著重傷,還不肯停下歇息!)
  壹旦被追上,以嶽宸風的陰鷙性格,己方三人壹馬絕難幸免;對耿照來說,其中取舍不難。他拍拍馬頸,說道:“二哥!這兩個便交給妳啦。妳英明神武,是馬中的蓋世英雄,我放心得很。如能逃過壹劫,兄弟再來與妳吃酒。”拍了拍身前阿傻的肩膀,把馬韁塞到他手裏,以手指在他掌心寫了“下馬”二字。
  阿傻如夢驚醒,霍然回頭,壹雙眼睛在月光下炯炯放光。
  耿照咧嘴壹笑,將老胡攀在腰間的右手牽與阿傻,解開琴匣系帶往地下拋,右腳跨至鞍左,猛地向道旁草叢壹跳,雙手抱頭連滾幾圈,忍著肩傷劇痛咬牙起身,三步並兩步地溯來路奔回,拾起琴匣,重新斜背系好。
  策影跛著腿跳蹄而立,扭著巨大的身軀回頭,奔前幾步,虎聲低咆,仿佛正氣急敗壞地喚他回來。耿照也走上前去,揮手道:“二哥,馱著三個人咱們誰也逃不了,妳明白的。”壹人壹馬對望良久,片刻策影啡啡兩聲,踏著蹄子退了兩步,又恢復成睥睨雄視的馬中王者,大如柑棗的濕潤黑眸在夜色中熠熠放光。
  馬背上的阿傻在腰後摸索壹陣,將明月環刀拋給耿照。那是除了不能開封的赤眼之外,三人身上僅剩的武器。“謝了,阿傻。很高興交妳這個朋友。”阿傻怔怔望著他,神色復雜,策影卻不再留戀,掉頭往東邊去。
  寒冷的河風吹來,現在風裏只剩下耿照壹人。
  他拄著明月環刀,在岸邊靜靜等待著嶽宸風。身為誘餌,他必須使捕獵者明白自己價值連城、便於得手,比起浪費時間去追逐不可知的對象,不如張嘴將自己壹口吞下。在耿照身上,有赤眼、有人人覬覦的妖刀之秘,更重要的是壹個借口;壹個嚴刑拷打逼出口供後,慕容柔會欣然接受,拿來對付流影城的借口。
  所以他只是誘餌。耿照十分明白,自己絕不能落到嶽宸風手上。
  他壹直等著小舟來到河岸十丈之內,才慢吞吞地邁開腳步,往西邊走去。透過已熟悉夜幕的驚人眼力,他可以清楚看見嶽宸風臉上的變化。耿照壹點也沒有算計他的念頭,比心機耿照決計不能是此人的對手,他只是把事實攤在嶽宸風面前,讓他自己估量追哪壹邊更為劃算。
  --像嶽宸風這樣的人不知驚怕,他們的弱點便只有貪。
  他不怕阿傻的指控,更不怕老胡的證言,但逮到耿照卻能得到最多的好處。隔著流水黑夜,耿照在那人眼裏看到了貪婪之光,終於放下心來,死命地發足狂奔。
  ◇ ◇ ◇
  策影馱著老胡、阿傻,壹跛壹跛地往東路逃去。
  在它與胡彥之浪跡天涯的這些年裏,這不是老胡頭壹回暈死在它背上,任它馱著東奔西跑。紫龍駒通常活得很長,強韌的生命力與超乎想象的長壽,使它們能長成異於常馬的巨大身形,甚至擁有智慧,以及人的“智慧”所不能理解的力量。
  過往的每壹次,策影總是靠著敏銳的嗅覺、驚人的身體素質,以及對危機的靈敏直覺,帶著重傷昏迷的老胡逃出生天。而現在,那種危機四伏的、悚栗似的奇妙感應重又輕刺著紫龍神駒的眼耳口鼻。
  漆黑的東向大路上,忽然旋出壹條火龍!
  策影虎吼停步,如黑水銀般的眸中回映著熾亮吞吐的紅艷火舌,沒有驚恐,只有憤怒。那並不是纏繞著焰火的紅龍怪物,而是突然自兩側林中同時亮起的成排火炬,連綿壹片,宛若張牙舞爪的火龍。
  自與老胡搭檔以來,策影騰空越過壹片人墻、壹片火墻,甚至是壹片尖刃密攢的兵器墻的次數,已多得數也數不清;“壹擁而上”、“重重包圍”等字眼,對來自極境天鏡原的異種神駒而言毫無意義,能令它稍稍卻步的武器只有壹種。
  炬焰隨風晃搖,綁著浸了牛羊脂的破布的炬頭不斷濺出油渣火星,舉火之人皆是壹身漆黑的緊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單肩皮甲,護腕、綁腿也以黑革鞣制;從苗條的身形上看來,清壹色都是女子。
  每根火把旁邊,都鄰著另壹名彎弓搭箭的黑衣女郎,竟有百人之譜。箭陣遠遠近近,從道旁至樹頂,將策影壹行團團圍住。以紫龍駒的神速及強韌健壯的身軀,或許這樣的陣仗依然留它不住,卻足以將馬背上的兩人射成刺猬。
  箭陣之後,壹頂華蓋覆紗、金檐垂旒的大帳停在道中。那金帳底平如床榻,四面設有女墻似的雕欄,欄柱盤鱗,精致的雕刻上細細貼著金箔,無比華貴;帳子兩側各有壹條碗口粗細的朱漆轎杠,前後均有四名力士、共是八人同擡,可以想見行走時之平穩舒適。
  金帳白紗裏探出壹只纖纖柔荑,剔透如玉的指尖抵著紗簾,輕輕戳出尖細如茭白嫩筍的形狀。“好壹頭魁梧昂藏的畜生!”帳中之人語聲動聽,卻絲毫不顯做作,頗有後妃威儀:“先莫放箭,改放豨蛇煙!”
  左右躬身領命,取出數只粗圓竹筒。竹筒外被打磨得光潔滑亮,壹頭嵌著銅光燦燦的金屬蛇首,作張牙吐信的猙獰形狀,鑄工極其精巧,蛇首之上鱗片宛然、圓目有光,栩栩如生;筒後亦鑲以鱗甲銅底座,露出半截引信。前後銅座上伸出兩只把手,供持筒者持握,另以皮帶斜肩背掛,以支撐圓筒的重量。
  那蛇首之下設有藥室,黑衣女郎舉火點燃筒後引信,蛇口中忽然噴出大股黃煙,噴射力量之強,煙出猶如壹條矯矯黃龍,筆直而不散,隨著圓筒飛甩而來,從不同方位匯向策影!
  策影跳蹄咆吼,縱蹄人立起來,它雖有壹腳踢碎江舟龍骨的萬鈞巨力,卻無法與踢不著、咬不到的濃煙對戰;見周圍撤了弓箭,正欲蹬腿起步、再度從人群頭頂壹躍而過,忽地四蹄壹軟,掙紮著跪倒下來,背上的老胡、阿傻都被掀翻在地。
  數名黑衣女飛搶上來,趁著黃煙迷眼將阿傻壹劈倒地,七手八腳綁了下去;老胡周身卻無法靠近,策影奮力掙紮,四蹄亂踏,歪歪倒倒地兜著圈子乍起倏跌,始終將老胡護在腳邊。
  眾人畏懼它巨大的身形與瀕臨失控的驚人怪力,只敢遠遠繞著圈子,眼看豨蛇煙由黃轉白、由白轉薄,最終散成了幾縷青絲,始終無法制服策影。
  那“豨蛇煙”是極厲害的蒙汗藥物,藥效遇血即發,若無傷口,便是大量吸入也無損害;但哪怕只是擦破小小油皮,藥煙壹沾鮮血立時鉆脈入體,發散極快。壹筒施放完,就連獅象也要不支倒地,與弓箭、暗器搭配使用,專制兇猛狂暴之物。
  帳中女子見那黑馬後腿受創甚深,連捱了幾筒豨蛇煙,兀自搖頸蹬蹄,壹見人近張口便咬,悍猛絕倫,不禁嘆道:“好烈性的畜生!便是捕到了手,只怕難以馴服。也罷,莫屈了英雄烈士,給它個好死。放箭!”
  “且慢!”
  壹條人影自樹頂躍下,從容走入箭陣中圍。附近的黑衣女郎們揮煙舉火,只見來人也是壹身黑色的夜行衣,黑巾包頭,臉上居然戴了個五顏六色的紙糊面具,似是在市集裏隨手向貨郎買來的,可笑得近乎詭異。
  奇怪的是:那人走過策影身畔,它卻壹反先前的暴烈,並未加以攻擊。那人輕撫馬頸,而策影的體力也終於到了頭,“砰”的壹聲半身倒地,汗水淋漓的虬壯馬腹劇烈起伏,緩緩闔起漆黑的巨眸,赤紅的巨口不再開歙撕咬,似是放下了心。
  他徑自走到帳前,抱拳躬身:“不請自來,冒昧之處,還請宗主見諒。”
  被尊稱為“宗主”的帳中女子沈默不語,似正打量著來人,片刻才道:“見閣下的模樣,應是不必浪費時間,詢問妳的身分來歷了。我,該怎麽稱呼閣下?兩個人說話,總不好妳妳我我的,不成樣子。”
  那人的糊紙面具底下壹陣窸窣,仿佛微微壹笑間,唇頰碰著了粗糙紙面。
  “宗主就叫我“鬼先生”好了。反正是戴著鬼面行走、鬼鬼祟祟的東西,見不得光。”他的聲音平穩寧定,聽不出年紀,雖說著輕松近乎輕佻的言語,感覺卻壹本正經,渾不似信口開河之輩。
  “鬼先生”隨手揮過壹縷煙絲,余裊自指縫間飄然逸去,嘆道:“久聞五帝窟的豨蛇煙乃是天下間壹等壹的失神藥,見血閉脈,連封豨修蛇壹類的傳說巨獸也能輕易藥倒,今日壹見,果然名不虛傳。這馬出自西北絕境天鏡原,世稱“紫龍駒”,壽長百歲、悍猛絕倫,是絲毫不比封豨、修蛇遜色的罕世異獸。”
  帳中女子又沈默片刻,雪紗內的苗條儷影似是搖了搖頭。
  “我必須告訴妳:無論妳拿什麽討保這壹馬兩人,我都不可能答應。妳又何必賠上壹命?”
  鬼先生微微壹笑。
  “宗主的問題,宗主心中已有答案。紫龍駒不攻擊我,顯然與我相熟,宗主因而料到了我此行目的。人皆寶愛性命,宗主這般陣仗,連紫龍駒都難以脫逃,我也不是三頭六臂,救之不出,何必跳進來同死?”
  女子想了壹想,曼聲道:“這麽有把握的提議,我倒想聽壹聽了。”
  “請宗主屏退左右。此事至關機密,無有親信,唯宗主壹人能聽。”
  這壹回,帳中女子並沒有考慮太久。
  她輕輕打了個響指,所有的黑衣女郎躬身壹揖,迅速退下去,沒有壹個跳出來苦勸主子三思而行假做忠誠的,她們只嫻熟利落地綁走了阿傻和胡彥之,把癱倒的巨馬留在原地。
  --若無解藥,豨蛇煙的效力足夠它睡上幾天幾夜,便是紫龍駒也不例外。
  鬼先生打從心底佩服起她來。是誰說寡婦好欺的?帳中女子簡直是他這幾年所遇見過的第二位優秀領袖;比起頭壹位,她甚至還不須以假面具示人。
  就算略去名存實亡的帝門宗主名位,光以黑島水神島之主、擁有“玄帝神君”尊號,人稱“劍脊烏梢”的漱玉節在十余年前,也是帝門五島中首屈壹指的名劍,號稱五帝窟內劍術、弓術第壹人。還要壹群穿黑衣的妙齡小妞來保護,那可是天大的笑話了。
  終於連擡帳的力士也悉數退走,風中道上,只余隔帳相對的兩人。
  “妖刀三度現世之事,宗主可有耳聞?”
  “略知壹二。”帳中漱玉節單盤跏趺,作吉祥坐,置華麗的金帳如佛龕。即使周圍已無屬下,她謹慎的姿態依舊絲毫不變。“這與五帝窟何幹?”
  “妖刀與天元道宗、與七玄界的關連,宗主知之甚詳,我便不贅述了。三十年前妖刀現世,七玄以狐異門為首,捐棄成見,與三鑄四劍攜手合作,以抗妖刀,這是何等的襟懷!
  “妖刀隱世後,那些“正道”卻栽贓嫁禍,反回頭滅了狐異門,更借口清算藏形界、血甲門等,誣七玄為外道邪魔,翻臉逼殺。迄今七玄雕零,十不存壹,宗主以為是天年,抑或人禍?”
  漱玉節安靜聆聽,並不接口。
  這是既定的事實,全無討論的必要。她始終防著對方使緩兵計,心中有只小沙漏正緩緩流淌,壹旦逾越某條底線,這場對話便即結束。漱玉節在這點上十分的厚道,她不想浪費對方所剩不多的時間。
  鬼先生道:“日前洪澤津的嘯揚堡發生血案,“虎劍鷹刀”何負嵎壹家被殺,虎翼飛梭劍慘遭斷折。嘯揚堡的照壁上頭留有四句血書:“四劍摧盡,三鑄俱熔,唯我魔宗,東海稱雄!”此事宗主是否知曉?”
  漱玉節擡起頭來,平靜的神態終於掀過壹抹波瀾。
  武林中人可能並不知道,壹向與青鋒照等正道交好、甚至曾在觀海天門習藝的何負嵎,乃出自五帝窟黃島的何家壹脈。
  何負嵎的先祖離開黃島之後,在外自立門戶,開創了嘯揚堡的莊園基業,嚴守五帝窟的嫡庶分際,既保守族裔秘密,也嚴禁與黃島本家聯系,壹直延續至今;便在帝門五島之內,知者亦屬寥寥,除了漱玉節與薛老神君,恐不脫單掌五指之數。
  這其中牽連復雜,旁人難以廓清。但無論如何,被殺的何負嵎是黃帝神君何君盼的遠親,乃土神島壹脈。那留書者所殺的,終究是五帝窟的人。
  漱玉節想了壹想,緩緩道:“七玄中人,不會自稱“魔宗”。”
  鬼先生點頭。“宗主高見。但三鑄四劍自詡正道,未必也如是想。這消息壹出,可以想見正道七大派必定磨刀霍霍,再度對七玄伸出捕獵之手;也許,這便是它們壹開始就想要的……此番,宗主欲做刀俎,還是魚肉?”
  他從懷裏摸出壹封密柬,指尖運勁,書柬便平平射至帳前,篤的壹聲邊緣嵌入欄中,但漱玉節並未伸手取下。“這封邀帖裏寫明了地點、時間,欲請七玄各宗首腦壹晤,共商大計。宗主既是帝門之首,自也應在受邀之列。”
  “大……計?”漱玉節輕聲覆頌,平穩動聽的喉音裏辨不出喜怒好惡。
  “妖刀現世,或許是壹個征兆。上壹回七玄界選錯了邊,遭致如此下場,這回或許應當記取教訓,別作良圖。”鬼先生娓娓說道:“參加這場七玄妖刀大會,只有兩個條件:須至少擁有壹樣道宗聖器、並權領七玄壹門之人,方能出席。所謂“道宗聖器”,便是昔日天元道宗所釋出的諸樣寶器;持以出席,才能象征七玄的復興。”
  “妳指的,可是那五把妖刀?”
  “以及宗主所持有的“食塵弓”與“玄母箭”。”鬼先生道:
  “五帝窟這兩樣鎮門之寶,亦出自昔日天元道宗。宗主是眼下唯壹壹位已具資格的七玄首腦。屆時在下將在信中所載的秘密地點恭迎大駕,齊為七玄界的復興大業貢獻壹份心力。”
  漱玉節思索片刻,搖頭道:“我對七玄的復興大業不感興趣。”
  “那,”鬼先生忽然壹笑。“宗主對“九霄辟神丹”以及消除雷勁之法,不知感不感興趣?”
  胡彥之驚醒過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壹蓋葉影隨風娑婆,然後才是葉隙間的滿天繁星。
  正扶著樹幹想坐起身,陡地脅下壹痛,才想起自己身負重傷;輕撫腰腹,發現傷口不但包紮妥適,層層白布間還透出壹股清涼的藥氣香,敷裹的恐怕是極為上等的金創藥。
  他披衣而起,卻不見小耿及阿傻的蹤影,不遠處策影正跪地吐息,看來頗為虛弱疲勞,見他起身卻昂首低咆壹聲,也掙紮著要起來。胡彥之示意它繼續休息,舉目四顧,赫然見到立於對面另壹株大樹下的“鬼先生”。
  “嘖。”他撇了撇嘴,仿佛很倒黴似的:“居然是妳救了我。”
  “跟妳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節外生枝,妳總當是耳邊風。”鬼先生雙手抱胸,輕哼了壹聲。“這回如果不是我提早趕回來,妳只怕已成了壹頭箭豬,外帶壹匹罕世的寶馬陪葬。弄到這般田地,妳覺得很有趣麽?”
  “我幫妳壹回,妳幫我壹回。童叟無欺,爽快公平。”老胡深吸了口氣,試著活動肩背,卻疼得齜牙咧嘴。“我那兩個兄弟呢?交出來。”
  “我來的時候只瞧見壹個。雙手纏著布條,相貌清秀的那個。”
  “人?”
  “交給五帝窟了。”鬼先生冷笑:
  “我總得拿點兒什麽,同人家交換妳的小命不是?”
  胡彥之嘖的壹聲,面無表情,扶著樹幹搖搖晃晃起身;“啪!啪!”彈了兩記響指,策影也掙紮著跪立起來,搖鬃低咆壹陣,慢慢地踱到了老胡身邊。
  “組織的計劃,勸妳最好不要插手。”
  “我救哪個會礙到“組織的計劃”?”他刻意強調咬字。
  鬼先生沈默良久。“與耿照相幹,另壹名少年便不相幹。”
  胡彥之咬牙狠笑:“那我救阿傻,便不幹“組織”屁事!”
  “接下來我還有得忙,沒工夫跟在後頭替妳收爛攤子。妳自己留神,別把命弄丟了。組織的事與妳無涉,不許再接近骷髏巖,壹切待我命令行事,聽到沒有?”興許早已習慣胡彥之的桀驁不馴,鬼先生也沒想聽他好聲好氣地應答,交代完畢,便即轉身。
  “妳們“組織”的消息靈通得野狗也似,妳早就知道人在哪裏了,對吧?”身後胡彥之突然開口,齒間仿佛咬碎怒雷,隱震伏野。“那人,我見過了。妳明知我從流影城來,怎不問壹問?”
  “鬼先生”聞言停步,卻未回頭,語氣裏似有壹絲不耐。
  “我不想同妳瞎纏夾。這個當口,別拿小事煩我。”
  “對我,可不是小事。”胡彥之牽著策影追上了鬼先生,又緩緩自他身畔走過;交錯之間,冷不防地舉臂壹揮,從後方打掉了他臉上的糊紙面具。“妳忒愛戴面具見人,別戴這種貨郎叫賣的便宜貨。我把妳的寶貝藏回了老地方,這輩子就算妳跪著求我,我都不會再戴壹戴,妳自己好生戴去!”
  老胡霍然回頭,明明目光森冷,卻仿佛強抑著滿腔怒騰。
  那是種備受傷害的意冷與心灰。
  “……聽到了沒,“深溪虎”?”

  封底兵設:離垢刀

  【第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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