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折 長街血戰，玉可救亡

　　“赤烏角”刀如其名，烏沈沈的巨大刀身隱泛血光，所指之處，令人不寒而栗。
　　但耿照清楚知道，這不過是嶽宸風施壓的手段罷了。
　　換作是他，現場只有壹人，是必須優先打倒的對象--
　　獰惡的血光烏芒“呼！”壹聲映日回風，前壹刻嶽宸風還手按腹間、身子微佝，眨眼人已不在原地，黑翼般的披風旋作壹團，挾著無匹刀勁卷沙揚塵，徑取護著薛、冷二人掩退的寶寶錦兒！
　　盡管只余三成元功，符赤錦卻是在場唯壹壹名未曾負傷、行動自如的寶貴戰力，未免橫生枝節，必須先予摘除--便以薛百螣、冷北海等人的老練，易地而處，只怕也是如此作為。
　　“寶……寶寶錦兒！”
　　耿照幾乎忍不住吐氣開聲、起身援護，但這也正是嶽宸風所盼望。
　　身為最後的反擊希望，耿照若於壹刻間調息完功，尚能與負傷的嶽賊壹鬥；襲擊符赤錦除了斷絕後患，更是嶽宸風“攻敵之必救”的險惡心計。假使耿照沈不住氣，這著不僅要取符赤錦，甚能將沖動上前、未及調復的耿照壹並殺除，壹石二鳥，遠比直取耿照更加上算。
　　符赤錦非是初出江湖的雛兒，心知無幸，嘴角浮露壹絲微笑：“便是老天收我，也要拉妳嶽宸風同行！”未及閃躲雙手壹揚，將薛、冷向後壹推，身子不動，昂然迎向嶽宸風！
　　嶽宸風壹凜：“莫非……這仍是計？”忽生猶豫，這十拿九穩的壹刀為之壹挫，烏氅落影還形，赤烏角刀的烏鋒停在符赤錦身前，距她千嬌百媚的小腦袋不過三尺，勁風刮得柔鬢逆飛，飄下幾綹發毛。
　　四周既無伏兵也無陷阱，符赤錦卻不閃不避，飽滿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俏臉上掠過壹抹夷然無懼的清冷蔑色，銀牙咬碎，朱唇輕啟：“鼠輩！”抿嘴而笑，滿是鄙夷譏嘲。
　　嶽宸風怒道：“找死！”忽聽壹聲虎咆，壹抹白影竄出屋墻，足不沾地，頃刻已至嶽宸風身後，兩只獸爪壓風刨影，絞得衣布粉碎、鮮血點點，宛若漫天黑蝶血雨，四散而出！
　　眾人這才聞到濕臭的獸毛氣味，見白額煞翻騰旋繞、出爪迅捷，竟無壹絲間隙；嶽宸風料不到他重傷之下，還有這等驚人速度，回身已被欺入臂圍之內，赤烏角刀連著壹條右臂竟無用武之地，只出得左掌相對。
　　白額煞不唯指爪尖銳，足趾亦生作彎鉤狀，色澤黃如角骨，攻擊時四肢齊上，殺得性起，還頻頻呲牙咆哮，挾著爪下駭人風壓，便似壹頭攀著獵物瘋狂撕咬的大貓，奇偉雄軀竟不落地，牙爪間不住刨出鮮血碎布，令人膽寒。
　　武功卓絕的高手或可擊殺虎狼，然而壹旦遭遇武功卓絕的兇獸，人獸間的力量差距、反應速度等，立時便分出高下；亙古以來人不如獸者，皆源於此。嶽宸風難以招架，以左臂護住頭臉，運起不足八成的“金甲禁絕”勉力抵禦，動作完全跟不上獸壹般旋繞電轉的白額煞。
　　經伊黃粱的診斷，嶽宸風這兩日不運內氣自療，只服用些溫補藥物，果然吐血怪癥不再復發，傷勢漸有起色，心知伊黃粱所言非虛，更不敢妄動真氣。
　　即使遭逢突襲，也僅用五成功力禦敵，避免催發體內針勁，使異創復萌；但白額煞的速度委實太快，爪勁又強悍難當，五成功力的“金甲禁絕”恐難抵擋，不得已催谷到七成頂峰，臨界八成，只覺五內翻騰，真氣所經處無不隱隱作痛，仿佛下壹刻異創便又要爆發。
　　（若能使八成真力，豈容……豈容這班跳梁小醜猖狂！）
　　在出發前往蓮覺寺之前，嶽宸風已輾轉反側了壹整夜。
　　伊黃粱的能耐無庸置疑，接下來，只是如何取舍而已。
　　--把這身遇合神奇、萬中無壹的絕頂功力通通舍棄，只為求壹個重頭練起的機會？嶽宸風幾乎忍不住大笑起來。若非伊黃粱嚴正警告不得妄動真力，他很想不顧壹切，上街殺幾個人來泄憤。
　　若未遇慕容柔，恐怕終其壹生，他都不會考慮如此荒謬的提議。但如今，已到了不能逃不能避、不能再自欺欺人的境地；江畔那無名老漁夫的出現，不過是再次提醒他罷了。嶽宸風整夜睜大眼睛無法成眠，回憶著那難以忘懷的壹夜。
　　那時，他方歸入將軍麾下壹月有余，被破格提升，晉身武僚諸首。
　　鎮東將軍府不比權力早被架空、紙糊老虎般的東海道臬臺司衙門，有兵有糧、有權有勢，難得的是慕容柔書生掌兵，居然半點武功也不會，出門乘車坐轎，比遲鳳鈞更像文臣。
　　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
　　鳩占鵲巢、移花接木，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烏城山虎王祠不唯武功、基業，連嶽氏宗脈都被他連根刨起，變成了自己的東西；五絕莊爵勛蓋世，何等尊貴！還不是教他手到擒來，成了養兵授徒的基地？更別提高手如雲的五帝窟……
　　慕容柔手無縛雞之力，壹枚雷丹種將下去，此後他嶽某人便是君臨東海的地下將軍，手握十萬精兵，休說稱霸武林，便要問鼎天下五道，誰敢說他沒有帝皇之命！
　　那壹個多月裏，他連睡覺作夢都會笑。當年師父說他“無有道心”、威脅要將他驅逐下山時，可能想過那個瘦弱青白的小徒弟，有朝壹日乘雲化龍，將成逐鹿天下的霸主？
　　嶽宸風壹向謹慎，慕容柔威震東海，壓得朝廷、武林喘不過氣來，為防這書生將軍還藏有什麽手段，嶽宸風夜夜以“躡影形絕”溜進將軍的起居內院監視，看他是否詐偽欺人，實則身負絕學。
　　結果令人非常滿意。慕容柔非但不懂武功，更早與千嬌百媚的年輕妻子分房，沈素雲號稱“三川第壹美人”，容貌身段均是壹等壹的上貨，嶽宸風見她走路時身姿挺拔、昂頸直背，分明是未經人事的處子，不覺暗忖：
　　“莫非慕容柔身有隱疾，不能人道，才能忍住不染指這樣的美人？”頓時色授魂消，更覺心癢，就近挑了個烏雲蔽月的夜晚，準備讓慕容柔畢生難忘--
　　除了被種入雷丹的劇烈痛苦，嶽宸風還打算在他面前，將嬌柔尊貴的沈家大小姐剝得赤條條的，狠狠替她開苞、恣意蹂躪，直到盡興為止。當然這香艷淫靡的精彩過程，她平日高高在上的將軍相公絕不能錯過，他會用削尖的竹簽撐開慕容柔的上下眼瞼，教他淌著血淚好生欣賞自家妻子的淫姿……
　　他潛入內院時，下身已硬得發疼。
　　但壹切都是值得的，嶽宸風心想。
　　慕容柔不近人情，嚴禁下屬應酬，將軍府每日戌時壹到，大門便即深鎖，謝絕外客，非軍情急報不得叩入，違者軍法處置。影響所及，靖波府內連歌樓舞榭也早早關門，街上亥時不到便罕見行人，堪稱是東海壹大奇事。
　　慕容柔壹如往常，屏退左右，獨自待在書齋，偌大的屋裏僅得壹盞豆焰，別無其他--很少人會說慕容柔吝嗇，實因他律己之嚴，遠勝過對別人的疾厲苛烈，常人自問難以做到，至少在這事兒上誰也不敢妄加批評。
　　嶽宸風伏在對面的檐瓦上，輕拗指節活動筋骨，強自按下奔騰色欲，正欲壹掠而入，書齋忽傳出慕容柔的聲音：“是妳麽，嶽老師？”
　　嶽宸風悚然壹驚，差點從檐間滾落。以他當時的形絕造詣，莫說是不懂武功的書生將軍，便要在滿座武僚之前無聲來去，自問也非難事。莫容柔……是怎麽發現他的蹤影的？
　　他硬著頭皮壹躍而下，俯跪階前。“屬……屬下參見將軍。”
　　“妳來這裏做甚？”慕容柔聲音壹冷，隱約透著壹股詫然。
　　嶽宸風總不能說“我來暗算妳，還打算在妳面前奸汙妳夫人”，心念電轉，俯首道：“屬下見有人影出入府邸，擔心將軍安危，故來壹窺究竟。”書齋內沈默半晌，慕容柔才輕道：
　　“妳說謊。”
　　忽聽另壹人大笑：“自是說謊，何須妳看！我要出入此間，誰人能見？”
　　嶽宸風不由得渾身壹震，驚愕莫名：“書齋之中……竟還有另壹個人！”
　　那人笑道：“餵！我說妳啊，該不會是想找他來對付我吧？”聽他的口氣，仍是對慕容柔所說。嶽宸風猛然起身，喝道：“來者何人？竟敢潛入將軍府邸！”本欲掠進書齋，忽覺有異，霍然回頭，赫見樹下似有條人影，隨手攀枝，笑道：
　　“不壞，妳居然看得見我。”正是方才書齋裏那人。
　　嶽宸風卻連他何時出來、又如何而出亦不知曉，掌心不覺生汗。
　　那人越過他的肩頭，徑對屋裏笑道：“慕容柔，除開刀侯府那紅毛老不死的，妳總算找到個象樣些的了。”嶽宸風自出道以來，從未受人如此調侃，又想借機為自己的擅入之罪開脫，把心壹橫，縱身往樹下撲去，雙掌擊出：
　　“刺客看掌！”
　　喀啦啦壹響，碗口粗細的槐樹幹應聲而斷，樹下哪有什麽人影？
　　嶽宸風心中駭異，余光瞥見壹抹流輝，徒手虛劈壹刀，正是七式“殺虎禪”裏的極招，誰知依然落空。那人的聲音由身後傳來，帶著壹絲恍然：“原來如此！”
　　來人的身法之高，實是平生未見，嶽宸風不敢稍稍滯留，施展形絕向前極躍，淩空運起十成碧火真氣，禁絕護體、殺絕誘敵，凝絕照定黑暗中壹抹流光，轉身並掌，雷絕轟然而出！
　　誰知身前仍空空如也，驀地雙目壹暗，兩根指頭按上眼皮，那人笑道：
　　“原來妳是追著我的真氣而動，好厲害的眼術！”剎那復明，嶽宸風眨了眨眼，那人仍是站在樹蔭深處，雙手攏於袖中，平平垂落，形貌俱融於幽影之間，只在微笑的壹霎才見得齒間雪亮：
　　“現在，妳還見得我的氣脈運行麽？”
　　果然看不見。
　　原本如流螢飛舞的真氣光暈，如今點滴不存。嶽宸風排除了“破視凝絕”突然失效的可能性，惡念陡生：“妳刻意不動真氣，豈非任我宰割？”心念壹動猱身撲至，掌劈刀掠絕學盡顯，招招欲取其命！
　　那人雙手並攏，畫圓似的壹壹接下，次序井然、應對分明，身子連晃都沒多晃半點，忽然笑問道：“妳從靖波府施展輕功入京，最快須得幾日？”
　　若不歇息，最快三至五日--嶽宸風自不會開口回答，只是被冷不防壹問，語聲方過，腦中已浮現答案，迅辣壹如手底之招。那人露齒壹笑：“我壹夜間便可來回。在我眼裏，妳慢得烏龜也似。”忽覺無趣，反掌壹壓，按得嶽宸風跪地俯首，與前度壹般無二。
　　嶽宸風直到額面觸地，猶不相信自己落敗，憶起方才已是竭盡全力，再打壹次也斷不能更占上風，壹時難以接受，俯首喃喃道：“刀……我的刀……若赤烏角在手，我必定……必定……”
　　那人怡然走過他身畔，笑道：“我這輩子唯壹壹次被打趴在地，挨的還是拳頭。給妳刀也沒用，妳武功算是了得啦，刀、掌、身法、眼術、內力、硬功……集六門絕學於壹身，常人自是打妳不過。然而頂峰爭勝，刀不夠刀，掌不夠掌，沒壹門頂用，若能重新練過，妳挑壹門潛心鉆研，當勝大鍋同炒。”
　　（重……重新練過？）
　　嶽宸風跪俯在地，連汗水滴落階前的聲響亦清晰可聞。他已經快要想不起來，上壹次被這般澎湃如潮的恐懼與無助所淹沒是什麽時候的事。
　　喀喀兩聲，書齋前的鏤花門扇被推撞開來，那人並未順手掩上，只是隨意而入，仿佛信步閑庭；間或傳出極細極微的“匡當”輕響，清脆如鈴甚是動聽。透過書桌頂上的豆焰微光，嶽宸風初次看清那人的背影：
　　他身量不高，壹身錦衫繡袍、粉底鱗靴，裝扮華貴，卻披散壹頭及腰黑發；綴金邊的蟒紋襕袍下擺不時掠過烏金暗芒，兩踝間竟戴著鐵鏈腳鐐，直如天牢裏的不赦之囚。
　　想起此人鬼魅般的身法，居然是在刑具拘束下所為，嶽宸風簡直不敢想象取下腳鐐之後，這披發怪人的武功將是如何可怕。錦袍怪客徑行坐落，翻起幾上瓷杯自斟自飲，連盡幾盅，才長長籲了口氣，笑顧慕容柔：
　　“餵，他是妳的人，要殺要剮妳自己決定，不幹我的事。話先說在前頭，接下來的事若教這廝聽了個全，妳別指望我殺人滅口。”
　　階下嶽宸風聞言壹驚，汗濕背衫：“將……將軍要殺我！”卻聽慕容柔淡然道：
　　“不妨，我沒什麽怕人說的。倒是妳，既已認罪服刑，能這般要來便來，要去便去麽？”那人哈哈大笑：“妳不服氣，派人抓我啊！”俯仰之間，袖裏壹陣風鈴般的叮咚細響，顯然腕上也戴了壹樣的刑枷。慕容柔聞言不禁莞爾：“若真有這麽個人，妳還想跑？我肯定讓他逮妳回去。”
　　“那有什麽關系？”那人嘻皮笑臉：“再逃就是了。妳的人不用吃飯拉屎麽？”
　　慕容柔又氣又好笑，鳳目壹睨：“再逃，我讓人打妳板子，打到妳再不敢逃！”
　　“呸，好個酷吏！”
　　“亂世用重典啊！”
　　兩人相視大笑，片刻笑聲沈落，氣氛才又漸漸凝重起來。
　　“我只有壹句話問妳。”沈默半晌，終是那人先開了口：“人，是妳殺的麽？妳知我壹向不聰明，推敲了這麽些年，內賊只想到妳壹個疑犯。那年京城方圓百裏，我以為只有妳有膽子有能耐下手。”
　　“怎說不聰明？普天之下，就妳看穿了這事啊。”慕容柔低頭微笑：
　　“我也只有壹句奉答。對，是我，人是我殺的。”
　　那人說翻臉便翻臉，壹拍桌頂，霍然起身：
　　“妳……亂臣賊子！”
　　屋外嶽宸風只覺勁風刮面，檐下整排花樹應聲壹搖，剎時竟如土龍翻身、天地震動；駭異不過壹瞬，眨眼身畔草木靜立如舊，靜夜之中連風都沒來壹絲壹紋，顯然那人的修為已臻化境，盛怒之下雄渾氣勁迸出，卻能在傷人及物前硬生生收回。
　　比這份絕頂造詣更驚人的，是書齋裏仍持續進行著的對話。
　　慕容柔面對如此武功，連壹絲驚懼也無，擡起銳利的鳳目，微壹冷笑：“這四字從妳口中吐出，當真是再諷刺不過。”錦袍怪客頓時語塞，悻悻然拂袖落座，怒極反笑，森然道：
　　“我怎比得過慕容大將軍？妳這個弒君逆臣！”
　　慕容柔的口氣居然比他還冷，聞之不寒而栗。
　　“妳，難道就沒有弒君麽？”
　　錦袍怪客微略壹怔，搖頭道：“我不算。我可沒動手殺二哥，那晚我只是坐在禦榻邊，湊近臉靜靜瞧他。他吐的氣可比吸進去的多，臉頰凹陷，灰撲撲的壹點也不像人……對，妳也見過的，我差點兒忘了。
　　“他差太監去喚人，我趁空檔溜下梁，坐在榻邊瞧他。約莫人快死了，知覺變得靈敏起來，他眼皮子簌簌幾顫，還沒睜眼，張嘴便喚：“慕容……”得意了罷？忒多顧命大臣，他頭個念的還是妳。”
　　慕容柔低垂眼簾壹動也不動，仿佛入定。
　　只有從睫上棲蜓似的壹顫，才能窺見他心中的雲波浪湧。知道自己在“那個人”心目中如許重要，對孤高冷傲、無友不群的鎮東將軍該是莫大的寬慰吧？
　　“他睜眼壹見是我，嚇得氣都停了，整個得比幹參還僵冷，壹句話都說不出來。我本想，看見許久沒見的麻煩弟弟，能嚇成這樣？忽會過意來：他以為自己看見的不是我，而是另壹個已死之人的鬼魂。”
　　錦袍怪客輕笑起來，笑裏卻不帶絲毫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那時我終於明白，真正的兇手是誰；什麽都不用再問了，那表情已足夠說明壹切。這麽多年來，我們疑心韓閥、疑心應無用、疑心南陵諸國、疑心魔宗余孽，甚至疑心是異族派來的刺客，卻忘了誰才是真正從這事裏得到好處。我們都太笨了，是不是？”
　　慕容柔當然不會回答。錦袍怪客似不在意，又自顧自續道：
　　“他打了個寒噤，突然清醒過來，端起架子，板著臉斥喝我：“妳……妳不在東海好好思過，來此做甚？誰……誰人讓妳進宮的？”我當時真想壹掌打死他，然而見他上氣不接下氣、連吞口唾沫都痛苦的模樣，又覺得這樣也不錯，壹句話都不想同那廝說，只叉手抱胸，望著他發笑。”
　　他突然笑起來。
　　“那廝嚇死了，全身發抖，又罵又叫的，稀裏呼嚕鬼扯壹通。”
　　慕容柔倏然擡頭，眼中精光暴綻。
　　“妳口中的“那廝”，壹手領著這個百廢待興的新國家，從前朝的殘垣斷瓦中站起來，乃至有今日之繁榮；無數百姓吃飽穿暖，不怕朝不保夕，不用賣兒鬻女，十裏之間必有炊煙，家家戶戶能安生度日，遑論興學教化……”
　　“真奇怪。”錦袍怪客聳肩壹笑，忍不住搖了搖頭：
　　“妳這話跟他當夜說的像極啦，壹模子倒出來也似。這些渾話是有本的麽？”
　　“妳--！”
　　“我不懂什麽朝廷教化，說不定妳們真是對的。我只知道天下本不是他的東西，想坐龍庭大位可以，去討、去騙、去哭、去賴，要不就學我造壹造反，多的是門路。用卑鄙手段謀殺兄長，那不是人，是畜生！”
　　錦袍怪客擡起頭。“妳從以前就是個怪人，慕容柔，我不怪妳。但我饒不了我二哥。我家老大待妳便不算好，待他又怎樣？假使他當真開口討大位，說不定老大真會給--老大做得多不情願，妳比誰都清楚。”
　　--陶元崢也這麽說，但其實他根本無所謂。他的兩個女兒分別做了皇後與定王妃，不管最後誰坐上大位，陶家都已然是勝利者，他思量的是如何維系相府的既得利益，犯不著冒險賭上身家。
　　（那首鼠兩端的老匹夫！）
　　但陶元崢是對的。武烈根本不愛做皇帝，也不會是稱職的好皇帝。他愛打架、愛熱鬧、愛醇酒美人，沖動莽撞、不太負責任、對敵人和下屬同樣大方；全心全意相信他的兄弟朋友，笑起來的樣子沒有半點心機……
　　慕容柔忍不住閉上眼睛。
　　無論他的理由有多充分，在內心深處，他清楚知道殺死武烈更多的是為了“那個人”的情感，而非是天下黎民。這是醜惡的、赤裸裸的謀篡，無壹絲大義名分可供開脫。但他壹點也不後悔，只覺得遺憾。
　　若非從他弟弟手裏奪走了這麽多卻猶不自覺，獨孤弋值得活得更久。
　　錦袍怪客擡眸凝視，仿佛揪緊這稍縱即逝的壹抹負疚。
　　“妳們連表情都像。那晚他罵了很久，虛張聲勢，直到氣力用盡仍不肯停，我靜靜看他，最後只說了“畜生”兩字。他聽得兩眼發直，白紙似的瘦臉突然脹紅，再連壹個屁字也辯駁不出，張嘴噴出壹大口血箭，把永寧宮的粉壁都濺得滿目殷紅，這才斷了氣。”
　　慕容柔等八位大臣奉召入宮時，太宗孝明帝已然駕崩，誰都沒能見上最後壹面，身後的時局變化，連足智多謀、算無遺策的慕容柔也難以掌握；事隔多年，才知其中有如許周折。
　　嶽宸風伏在階下動彈不得，恨不得塞住耳朵，汗水浸透了重袍，難以遏抑。以他之精明，對話方至壹半，便已知來者是誰；話裏那些高來高去的“那廝”、“他”、“兄長”又各自代表什麽意義……
　　這個秘密充滿腥風血雨，稍有不慎，因此喪生的人當以千萬計。
　　什麽武林爭霸、問鼎江湖，與之相比，都顯得蒼白無聊，渺小得微不足道。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從沒聽過這些。現而今，他又將面臨什麽樣的處境？
　　書齋裏寂然良久，這回卻是慕容柔打破了沈默。
　　“我出身微賤，這條命抵不了妳那英雄了得的兄長，可我並不怕死。只是現在還不行。我還不能死。”
　　這話近乎求饒，但錦袍怪客並未出言訕笑。書齋再度陷入壹片死寂，半晌慕容柔忽然壹笑。“妳是不是害怕自己最終非得承認：我和妳二哥其實是對的？”
　　錦袍怪客“嗤”的壹聲，搖頭道：“喪盡天良之事，永遠都是錯的。”
　　“就用妳的眼睛親自確認，如何？”慕容柔淡淡壹笑：
　　“只消看夠了，又或有壹絲受騙上當之感，隨時來取我的性命；天上地下，我料無壹處能攔得住妳。壹直到妳的耐性用完為止，或心有定見不再猶豫時，我的命就是妳的了。在此之前，讓我先進行我的工作如何？”
　　錦袍怪客聞言壹怔，凝然許久，不禁搖了搖頭。
　　“妳可真是個怪人，慕容柔。若不是妳就好了。”
　　他振袖而起，伸了個懶腰，帶著叮叮當當的金鐵輕擊聲邁出廳堂。走下階臺時微壹停步，撩袍蹲下來，撫著嶽宸風的頸背笑道：
　　“他的命是我的，妳記好了。想與我壹鬥，以妳的資材，廢功重練專於壹門，十五年內不是沒有機會。但妳眼裏現成寫個“貪”字，料妳此生絕無機會，壹窺我之境界，可不是我看低妳。”說完倏地不見，風裏連衣袂響動都不聞半點，遑論鐐銬的敲擊。
　　◇ ◇ ◇
　　那壹夜，嶽宸風肝膽俱寒。
　　除了錦袍怪客的超凡武功，更可怕的是牢牢壓制住對手的慕容柔。錦袍怪客離開後，階頂壹陣窸窣，熏香徐徐，壹雙鱗紋金靴映入眼簾，慕容柔緩步而至，在他身前蹲下來。
　　嶽宸風突然明白，為何武功蓋世的錦袍客拿這人壹點辦法也無。
　　因為他的眼神清澈銳利，絲毫無懼。不懼怕死亡、不懼怕負疚，不懼怕雙手染滿血腥；不懼所犯的罪行天地不容，將為萬世唾罵……嶽宸風不由打起寒顫。比起眼前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殘忍嗜虐的攝殺二奴簡直幼稚到了極處，他們的“惡”在他眼裏如家家酒壹般，連輕蔑都顯得多余。
　　慕容柔輕拍他的腦袋；回過神時，嶽宸風才發現自己竟不覺縮了縮頸子，仿佛還在山上那脾氣暴躁、動輒虐打道僮的師父跟前。他不惜代價想擺脫這種感覺，偶壹憶起便狂暴得想殺人，幾難自抑。
　　“我壹直都知道妳是怎樣的人，心裏在想什麽。”
　　慕容柔湊近他耳畔低聲道，目光凝於頭頂虛空，仿佛自言自語。
　　“妳還在這裏的唯壹理由，只因為我用得上妳。”
　　“誰擋了我的事，我就拔掉誰。為此，我殺過妳無以想象、永難企及，遠比方才那人武功更高強的人；用的方法，足以讓妳紮紮實實死上十次。龍若化身人形，不過也就如此。”慕容柔說得很輕，壹字、壹字咬得清晰，帶著嚼碎內臟似的沈烈。“妳要想辦法讓自己壹直合於我用，知道麽？”
　　“屬……屬下……”他還在試著平抑顫抖、想答得不那麽卑微時，慕容柔已然起身離去，背影看上去壹點也不像人，恍若鬼魂。
　　從那天起，嶽宸風就變了。其中的反復，或許連他自己也未察覺。
　　他可以選擇成為壹個甘居於慕容柔這般、即使弒君也要貫徹己道的“大惡人”之下，放縱欲望自行其是的普通惡人；比起慕容柔之惡，他的惡道壹點也不扭曲乖張，如虎食人、強淩弱，猶在天理之中。為此，他盡心為將軍辦事，不敢違拗，成為慕容柔的得力臂助。
　　或者……他可以成為壹名真正的強者，超越錦袍怪客、超越慕容柔所殺害的“那人”，壹如初衷。
　　為此，他開始四方打探明棧雪的下落。當初那女人不告而去之時，他著實松了老大壹口氣；然而，若能得到她的同源內丹，或許不必走上“廢功重練”壹途--
　　但這四字卻如附骨之蛆壹般纏上了他，不斷透過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在他眼前晃悠，背後仿佛能看見老天充滿惡意的譏嘲。明棧雪將那本黃舊的小冊子交給他時，只說：“裏頭全是廢話，若非書皮上也有個“絕”字，我差點隨手扔了。”說著明媚壹笑，直將人心魄勾去。
　　那時他形絕、禁絕已有小成，才剛掘出《破視凝絕》的古冊不久，而最重要的紫度神掌也正按冊修習，頗有進境；明棧雪突然拿出這部只題著“命絕”二字的古舊薄冊，說是在嶽宸風--當時這名字還不是他的--床底找到的，從裝幀、用紙，甚至抄錄的字跡來判斷，當是《虎箓七神絕》之壹無疑。
　　“但名字不對。”他裝出撫冊沈吟的模樣，暗中觀察她的表情：
　　“已知的前六絕皆是四字命名，連殺虎禪刀法的原譜都要題上文謅謅的《虎禪殺絕》四個字，這本就只題了“命絕”兩字，豈不是……豈不是怪異得很？”
　　明棧雪瞟了他壹眼。
　　“很是很是。我看不如改成《命不該絕》好了，采頭也好些。”說著“噗哧”壹聲，掩口笑起來，鬥室之中乍如春花綻放，明艷不可方物。
　　她的麗色當世無儔，無人能抗拒，他卻從此不再信她。
　　這本《命絕》出現時機未免太巧，內容更是令人生疑：薄薄幾頁，翻來覆去凈是“大道無為”、“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陳腔濫調，非但沒有只字詞組提到七絕合壹，還暗示要棄絕內外武功、舍生忘死，方證得大道。
　　若非曾截下書頁壹角送與名工相驗無誤，他幾乎將這部《命絕》當作贗品。但理應載有七絕合壹之大秘密的第七本原典古籍，卻充滿要人“舍棄既有”的隱喻，讓他漸提不起興致追索遺缺的那本《虎禪殺絕》，阿傻因而保住壹條小命，僅被廢去兩手筋脈而已。
　　《命絕》的怪異提示是壹回，錦袍怪客之言是壹回，伊黃粱的診斷又是壹回；如今，老天又將這充滿惡意的玩笑第四度帶到他面前，以壹種不死不休的囂狂姿態--
　　（可惡！）
　　嶽宸風握緊纏著皮革的粗大刀柄，以左臂護住頭臉，苦苦撐持著供輸不足的“金甲禁絕”，任由周身的痛楚漸次麻木，還在等待白額煞動作壹慢、回臂出刀的逆轉機會，腦海中突然掠過錦袍怪客的話語。
　　--給妳刀也沒用。
　　--刀不刀掌不掌，沒壹門頂用。
　　--若能重新練過……
　　但他無法舍棄赤烏角。
　　“嶽宸風”所擁有的壹切，都來自這柄稀世名刀。他所擁有的……是什麽呢？是再也無法提升境界的武功，是被五道針勁封住內力的殘破功體，還是在月夜階前，接連向兩個人跪地俯首的驚怖與惶惑？
　　“可……可惡！”
　　壹聲狂吼，嶽宸風松開刀柄，漆黑的巨大刀器曳著塵沙倒落，尚未墜地，右掌忽竄出紫電，宛若雷車動地、徑奔壹線，轟然擊中白額煞！這壹掌用上了十成功力，白額煞身如柳絮，遠遠飛了開去，四肢仿佛失控的搖鼓，淩空連打幾個勁旋，重重摔落地面！
　　嶽宸風仰天噴出壹口血箭，“登、登、登”連退了三步，腰腿微屈，勉力維持不倒。
　　白額煞將地面撞出壹處陷坑，周身電流竄閃，毛孔中飄出屢屢煙焦，似將血沸。
　　他在坑中痛苦慘嚎，連起身爬出亦不能夠，勉強支膝跪立，忽將兩只爪子插入腹間，再抽出時只見指爪間耷黏著兩團焦油也似的異物，兀自滾竄著耀目電蛇，分不清是燒爛的臟器抑或血肉；腹間大洞不住竄出血霧飛煙，半晌雷勁消失不見，才慢慢淌出鮮血來。
　　嶽宸風見他竟親手將體內雷勁潛伏的血肉挖出來，駭異之余，不禁蹙眉：“此法就算能將雷勁的影響降至最低，然而丹田被利爪穿破，何異於自戧？”果然白額煞嘿嘿兩聲，大股鮮血自口中湧出，身子緩緩坐倒，頭頸低垂，再不稍動。
　　符赤錦哭叫道：“二師父！”
　　嶽宸風猛然轉頭，邪笑道：“急什麽？下壹個便是妳了！”咽下湧上喉頭的壹口鮮血，正欲撲向前去，驀地“啪！”壹聲，壹道影弧迎面掃至，他舉起左臂壹格，颼颼幾聲，鱗皮響尾鞭的末梢已在臂鞲上纏繞數匝，皮革被銳利的鞭風劃開，裸露的暗褐肌膚掠過壹抹烏金暗芒，連壹絲血痕都未留下。
　　嶽宸風運勁壹奪，冷北海已無相持的氣力，鞭柄脫手，虎口迸出鮮血。
　　“妳搶著先死麽，冷北海？”嶽宸風冷笑道。
　　“說不定是妳先死，嶽賊。”他蒼白的瘦臉渾無血色，兀自抿著壹抹冷傲蔑笑，仿佛重傷無力、性命垂危的不是自己，而是矗立在前方的黃島死敵。
　　嶽宸風罔顧伊黃粱的警告，妄動十成真力，吐血怪癥不定何時爆發，他才是壹刻都不能再耽擱之人；足尖壹挑，重握赤烏角刀，猱身撲向冷北海！
　　誰知冷北海竟似出神，站著壹動也不動，赤烏角加上嶽宸風的身法勁力，銅牌鐵楯也擋不住，況乎血肉之軀？巨大的刀頭“噗！”搠入腹中，旋又透背而出，兀自不停；嶽宸風飛步推送，轉眼巨刃貫出逾半，血染烏鋒，滑順如塗抹膏脂壹般，幾乎令他撞進冷北海懷裏，不禁放聲獰笑：
　　“妳還沒死透麽？冷--”語聲未落，壹股難以言喻的銳痛穿入左眼，視界倏地黑去壹半；嶽宸風這才意識到已遭暗算，唯恐那物事穿眼入腦，忍痛撤刀止步，猛地向後壹仰！
　　壹根沾滿血珠的發絲被拉出眼眶，積垂飽膩，隨風散紅。
　　發絲末端含在冷北海口中，他蓄著壹口真氣不散，任由刀鋒透體，算準距離貫勁於發，柔軟烏絲頓成鋼針，待嶽宸風將雙目送上針尖--
　　“千耀蛇珠”本就是壹部獨特的運勁法門，是他自“守風散息”中所悟。將柔絲每隔壹尺綁上鞭身，揮動之際灌註功勁，鞭索上如綴鋼針，隔空傷人於無形，堪稱防不勝防。巨刃透體，冷北海身子壹顫，心知性命將盡，飛快拔下另壹根鬢發，忍死刺向仇敵！
　　為這路鞭法命名的神君大人並不知道，讀書不多的冷北海後來幾乎翻遍了藏經閣內的文武典籍，遇到訓詁、字書之類的艱深古冊，便央人逐字逐句地翻譯解釋，想窮究這四個字的意義，以不負神君親自為鞭法所取之名，才發現“蛇珠”還有另壹層意義--
　　蛇珠雀環，指的是報恩。
　　從那天起，執拗的青年便暗自發誓，要以性命來回報男子對自己的知遇之恩。他在每壹次的任務中小心珍惜自己的生命，總是選擇萬無壹失的方式來達成任務，小心謹慎、步步為營，是為了等待壹個值得壹死的機會，直到今日。
　　嶽宸風的左眼珠幾被刺穿，針尖只差分許便要入腦，料不到冷北海尚有余力，完全無法招架，咽喉壹瞬間被刺，發絲卻軟綿綿地壹折；冷北海身子抽搐，好不容易積聚起來的壹絲內息忽然消散，撮指空擊他喉頭，手上已無勁力，恨聲道：
　　“皇天無眼！”心猶不甘，壹口鮮血噴出，如無數鐵珠砸碎在嶽宸風面上！
　　嶽宸風臉上熱辣辣的壹痛，雙目難視，踉蹌跪倒；慌亂中摸到他腹間刀柄，運勁壹奪，將冷北海攔腰砍成兩段！
　　腰斬最殘酷之處，在於使人不能速死。冷北海上身墜地，劇痛下壹股死力忽湧，可惜半身已失，無由使出“發劍”絕技，斷氣前右手拇指扣住食指壹彈，“啪！”血淋淋的指甲翻折彈出，颼地沒入嶽宸風肩頭，勁力之強，竟刺得護身金芒迸散，插進肉中！
　　嶽宸風吃痛運功，握拳壹挺，碎裂的指甲激射而出。他急忙舞刀護體，壹邊伸手抹開目間的溫黏，狂性大發，睜開僅存的壹只右眼咆哮：
　　“我殺盡妳們這幫賊廝鳥！”身起刀落，斬下冷北海眥目圓睜的蒼白頭顱，猶不解恨，回身又劈向盤坐的耿照！
　　他發狂後動作更快，誰都不及出聲，赤烏角已自耿照腦門劈落。耿照尚未調勻氣息，千鈞壹發之際翻身滾開，真氣大亂，前功盡棄；嶽宸風回臂壹刀，耿照雖及時以神術刀擋架，“當！”壹聲巨響過後，卻被轟得平移尺許，口鼻溢血。
　　嶽宸風壹腳將他踢翻在地，雙手交握刀柄，居高臨下劈落；短短三尺距離，似將風雷壓縮已極，呼嘯入耳無聲，卻令塵沙激揚，刀罡之下毛孔濺血，竟是全力壹擊！耿照連擡臂都嫌吃力，百脈之內空空如也，連三歲孩兒輕輕壹指都能將他推倒，全憑壹股不屈的意誌奮力舉刀，迎向蓋頂而來的巨刃赤烏角！
　　兩柄寶刀轟然交擊，地上壹圈黃塵爆起，氣勁所及，兩人踏地處塌陷寸許，踉蹌倒退的竟是--嶽宸風！
　　他連退三步猶不能止，又退了三步，屈膝半跪，赤烏角“錚！”倒拄於地，借力散去余勁，手臉肌膚殷紅壹片，顯是對擊之間毛孔受不住巨力，居然爆裂沁血。塵沙簌簌落地，戰團的中心只余壹人獨立，耿照手持神術微微喘息，全身真氣流轉、沛然莫禦，腹臍間隱隱透出壹團瑩然光暈，連衣布腰帶也遮掩不住。
　　（是……化驪珠！）
　　這顆珠子上的莫名巨力耿照還不能控制自如，然而命懸壹線的當兒，化驪珠卻不能任由宿主被害，陡地釋放力量；耿照仿佛憑空得到另壹枚元力充沛的內丹，彼消此長，居然反客為主，壹刀將嶽宸風擊成重傷。
　　良機稍縱即逝，他壹揚豪光耀目的雪刃，徑朝嶽宸風沖去。
　　“嶽賊，死來！”
　　嶽宸風咬牙舉刀，神術、赤烏角二度交擊，嶽宸風被轟得倒飛出去，全身真氣岔走，新傷舊創交迸，只覺眼眶中疼痛欲裂，這異樣的痛楚蔓延至顱中各處，仿佛壹把尖刀生生將腦白刮將出來，痛得他抱頭打滾、慘叫不絕；驀地壹躍而起，拖著巨刃狂奔而去，片刻便不見蹤影。
　　耿照正要追趕，忽然丹田裏的奇力壹撤，但身形業已離地，整個人不由得向前仆倒，抱頭連滾幾圈，神術刀差點卸下自己的手腕。
　　原來危機壹去，化驪珠的奇力供輸登時斷絕。他俯臥在地，以僅存的壹丁點內息刺激化驪珠，宛若輕輕摩挲；果然片刻神珠又呼應似的吐出些許奇力，要催動方才那樣的大殺著雖不能夠，做為調息斂氣的根本已綽綽有余。
　　耿照運起混合了驪珠奇力的內息搬運壹周，持刀壹躍而起，不及細數傷亡，卻聽寶寶錦兒急道：“快！他往那邊去了……是蓮覺寺的方向！”耿照反應飛快，聞言記起往蓮覺寺的路上有將軍夫人的車隊，面色丕變：
　　“不好！”顧不得眾人傷亡，提刀追了過去。
　　◇ ◇ ◇
　　嶽宸風壹路發足狂奔，仿佛只有奔行間冷風灌腦，才能使腫脹的頭顱稍稍得緩。
　　他並不知道自己的體內正經歷壹場天翻地覆的劇變，甚至超過伊黃粱的診斷。妄動十成內力的後果，使得體內的碧火真氣失控亂竄；被五道奇異針勁切削的結果，澎湃的內息成了肆虐的洪流，不分敵我的在各處沖撞，潰堤在即。
　　施展“躡影形絕”瘋狂奔跑，只是加速這個崩潰的進程而已，但此刻他已無法思考，只覺胸中積郁欲狂，遠比此生任何壹刻都想殺人--
　　念頭忽起，熟悉的人馬輪廓映入眼簾：熟悉的戎裝、熟悉的鎧仗、熟悉的雲蓋車頂，還有車中人玲瓏曼妙的背影……沈素雲那既壓抑又矜持、既高貴又稚嫩的模樣浮現腦海，除了血紅殺意之外，色欲也是另壹扇宣泄的明窗。
　　嶽宸風嘴角歪斜，露出壹抹扭曲獰笑，捂著頭揮刀殺入車隊；赤烏角所經處血柱沖天，斷首、殘肢此起彼落，人馬均無例外。車隊還不及停下，已自後方裂開壹道血色缺口，慘叫哀號不絕於耳。兩百名調自榖城大營的精銳鐵甲隊，轉瞬間竟被砍倒了壹半，漫起的漿血盈至馬蹄，受驚的馬匹胡亂踐踏，踩得壹地煉獄光景。
　　帶隊的任宣壹拉馬轡，忙奔回夫人車旁，拔刀大叫：
　　“別慌！保持隊形！保護夫人！槍隊在前，弓隊……”
　　眼前黑氅壹卷，風壓過處，胯下的愛馬齊頸兩分！
　　任宣乃靖波府色目刀侯親傳，未動念刀已至，佩刀本能往腿腹間壹攔，“駝鈴飛斬”壹刀五勁七變化，雖是順手壹擋，卻爆出連片的錚錝密響，鋼刀“鏗！”應聲斷碎，堪堪免去腰斬之厄。向後旋飛的馬頭撞得他身子壹歪，連人帶馬側倒；幾百斤的馬身重壓落地，幾將他壹條左腿壓斷。
　　他痛得眼前發白，總算堅毅過人，咬牙不暈厥過去，半截斷刀如回雁般擲出，可惜未能命中嶽宸風；奮力掙紮了幾下，馬屍仍絲紋不動，黏膩的馬血噴湧如泉，漫過了貼地的頭頸壹側。
　　發狂的嶽宸風巨刃壹揮，把將軍夫人的香車連馬匹攔腰砍斷，半截廂蓋被刀風掀翻開來，車內壹抹窈窕嬌軀蜷在橫座之下，若非沈素雲機警躲避，與香車壹齊腰斬的決計不只兩匹健馬而已。
　　同乘的遲鳳鈞早不見蹤影，連同城尹梁子同出借的五十名衙役也溜得壹乾二凈。沈素雲面色白慘，縮在橫座間不住發顫，濃厚的血腥味鋪天蓋地而來，中人欲嘔，她咬著牙維持清明，壹雙明媚杏眼盡管充滿驚懼，兀自直視鬼神降臨般的披發狂漢，壹點也不示弱。
　　嶽宸風頭顱痛極，才壹停止殺人，額際便汗出如湧，唇面皆白，見得車中小美人的倔強神色，益發惱怒，咬牙道：“妳……妳與那幫賊廝鳥合謀，想……想來害我，是不是？”
　　沈素雲魂不附體，腦中掠過壹念：“耿大人……符家姊姊……莫非都已遇害？”鼻酸難禁，卻不肯在惡人面前落淚，咬牙顫道：“妳……妳這惡賊！我家將軍……定不放過妳！”
　　壹提起慕容柔，嶽宸風狂態益盛，雙目赤紅，說話間白沫飛濺，已有幾分不似人形：“今日連神佛都難救妳，遑論妳的將軍丈夫！”赤烏角刀壹搠，猛地插入沈素雲裙面凹隙，恰恰貼著兩腿間搠入車板；若非她雪膩的腿根腴潤已極，並之不攏，這刀便要削下兩片腿肉來。
　　沈素雲壹聲驚呼，嶽宸風兀自不罷休，松開刀柄捏她的肩頭，“喀嚓”壹聲，竟生生將右肩關節捏脫。
　　沈素雲幾曾受過這種劇痛？登時暈死過去。嶽宸風抓著她纖細勻稱的身子壹提，“嘶！”裙裳滑過豎起的刀背，裙筒頓時撕裂開來，露出壹雙欺霜賽雪的細直美腿。她足上鞋襪猶在，更襯得雙腿渾圓筆直、肌膚細膩，無壹分骨瘦硬突，無比誘人。
　　嶽宸風捏著她的肩關不放，未幾沈素雲又痛醒過來。他獰笑不止，捏小雞似的把她壹頓，銳利的刀鋒直抵腿心，沈素雲身子顫抖，嶽宸風卻怪笑道：“妳若不自己將腿打開，我便用刀將妳剖開來，瞧壹瞧將軍不用的銷魂洞兒生得什麽模樣。”
　　沈素雲心想：“他怎……怎知相公沒碰過我？”不禁氣苦，倔強地閉上眼睛，眼角卻不禁淌下淚來。嶽宸風頭痛欲裂，理智蕩然無存，雙手抓著她便往刀上壹摁，失控的手勁大得嚇人，又將她左肩捏脫。
　　忽聽身後壹聲斷喝：“且慢！”嶽宸風猛被喝得顱內壹脹，似有什麽自內裏炸裂開來，忙舍了玉人雙手抱頭，狀似極痛苦。
　　沈素雲“砰！”被重重摔回車板，刀鋒幾乎埋入腿間玉谷，距黏閉的玉蛤不過分許，森森寒氣在雪白的大腿內側激起壹片細悚；赤烏角刀吹毛可斷，她倒落時微壹揚塵，刀刃兩側飄飛幾縷纖柔烏卷，襯與明肌雪膩，分外惹眼。
　　嶽宸風甩了甩腦袋，汗淚齊出，焦灼狼狽之中透著壹股難馴野性，似亡群獸鋌，回見遠處壹人持刀奔來，正是隨後趕至的耿照，啞聲切齒道：“又……又是妳！老壞我好事！”不思退敵，反伸手去解褲腰，露出壹抹猙獰詭笑：
　　“我……我先幹個透，教妳撿破鞋！”揪住沈素雲的衣領肚兜壹扯，“嚓！”壹聲裂帛勁響，裏外幾重壹齊撕裂，將軍夫人壹身華服就像剝開的蔥皮兩分，露出衣內黑白分明的絕美胴體來。
　　沈素雲被扯動傷處，又差點痛暈過去，直是羞憤欲死：“我的身子竟被這惡人瞧見，豈有臉面茍活？”倔強脾氣壹上來，美眸倏睜，見嶽宸風竟未投以註目，只不住喃喃回顧：
　　“他來啦，他來啦！怎地這麽快？怎地這麽快？”撫額抹汗、涕泗橫流，宛若瘋狗；目光忽寒，露出殘忍之色，拔刀叫道：“老子不幹啦！教妳們也沒得幹！”烏芒壹閃，徑朝她頸間劈落！
　　沈素雲閉目轉頭，只聽鏗鏗壹陣綿密交擊，身上、臉上勁風獵獵，刮得她赤裸的乳肌連片嬌悚，壹雙敏感的尖翹椒乳不由賁起，細小如花蕾般的嬌挺乳蒂隱隱生疼。
　　這感覺既可怕又刺激，她半身酥軟，腿心竟生出壹股從未有過的溫膩潤感；身子乍暖，已被人用大氅裹起，氅內滿是熟悉的男子氣息，嗅之心安；壹睜眼，果被耿大人擁在懷中。他舞著那柄光華燦燦的大刀與嶽宸風過招，她雖不懂武藝，也知抱著人與瘋子對打是要吃虧的，耿大人邊打邊退，終被那烏沈沈的大刀子掃倒，卻背轉身子遮護她。
　　“耿……耿大人！”
　　嶽宸風獰笑揮刀，驀地刀鋒被飛來的壹團白影撞開；那物事應聲碎裂，嶽宸風不由倒退壹步。耿照趁機摟著她飄退丈余，橫刀當胸，重新擺出防禦的架勢。
　　清脆的響聲過後，嶽宸風看似頭疼不已，兩邊鼻翼不住用力空歙，仿佛要將流出的腦汁汲回顱中壹般，忽然轉頭怒目：“又是哪個賊廝鳥搗亂？出來！”
　　遠方壹人身背竹架、白襪布履，儒袍裏外數重，穿得規矩嚴實，卻戴了頂店小二似的滑稽布帽，從道上快步奔來，身形看似頗眼熟。
　　沈素雲驚魂甫定，心念壹動，凝眸往地上瞧去，卻見擋下赤烏角刀之物，竟是壹尊四分五裂的玉觀音。來人轉眼即至，長髯並著垂落的八字眉逆風飄拂，沖她躬身壹揖：“夫人安好，我送妳的玉器來啦。正所謂“良玉擋災”，這觀音乃是夫人心中的本相，如應此劫，亦是緣法。”
　　耿照、沈素雲齊聲驚喚：“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