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折 斷鶴續鳧，天涎雷鼓

　　莫說耿照措手不及，連素來冷面的弦子都怔了壹怔，清澈的眸底掠過壹絲極細極微的訝色。漱玉節命她解開兩只臂鞲（音“勾”，皮革制成的護腕），卷起袖管，伸出壹雙欺霜賽雪似的瑩白皓腕，掌緣橘粉、青絡淡細，肌下若有骨骼，只怕也是精雕細琢的玉架子。
　　“典衛大人若要施術，須壹探脈門否？”
　　漱玉節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溫婉的笑裏似藏著壹絲狡黠。
　　耿照忽覺符赤錦贈她的“狐貍精”三字考語，真是壹點沒錯；狐貍若化成了人的形貌，約莫便是眼前身披玄素的淡雅美婦。
　　“還是典衛大人的祓雷之術，須觸及身子其他隱密處？”她壹打響指，玉靨上分明是言笑晏晏的模樣，眸子裏卻連壹絲笑意也無。“弦子，褪衣。”
　　修長的黑衣女郎想也不想，徑伸手去解腰帶，神情平靜無波。
　　“且慢！”
　　耿照索遍枯腸，實在想不出什麽應變的說法，把心壹橫，舉手喝止。“宗主，不用讓弦子姑娘解衣。在下……並無化解雷丹之法，當日救得老神君的性命，其實是僥幸。”匆匆將吸化雷丹的難處解釋了壹遍。
　　漱玉節冰雪聰明，縱使不通碧火神功，也約略弄懂了他的意思：耿照並非是不能吸出眾人體內的雷丹，只是若無明棧雪的幫助，他自體也未必能將雷勁化為己用；更別提在吸化的過程中，須冒雷勁灼身的風險--明棧雪說過了，上次沒事，是耿照交了好運，可壹不可再。
　　她輕輕壹哼，放下蓋杯，冷笑道：“原來典衛大人想做無本生意來著。妾身若不問，典衛大人打算何時才說？”耿照自知理虧，說開了反倒坦然，回口道：“宗主恕罪。方才為逃出重圍，便是真的不會，也只能說會了；宗主若易地而處，能直承不諱否？”
　　漱玉節櫻唇微抿，輕輕哼笑壹聲，卻未答話。
　　“況且，在下並非全然幫不上忙。”耿照見她並未發作，心中又多幾分把握，續道：“方才也曾提過，我有個朋友，是壹位姓明的姑娘，對雷丹的了解遠勝過我。明姑娘與那嶽宸風有隙，我懷疑她的失蹤與嶽宸風有關。宗主若能幫忙探聽明姑娘的下落，以她對雷丹的認識，必能解決五帝窟的心頭大患。”
　　漱玉節冷笑：“本門未得好處，倒要先付利息了？典衛大人打的好算盤。”彎細的螺黛柳眉壹挑，哼道：“妳與那姓明的女子，究竟是何來歷，為何能解紫度神掌的獨門之患？妳自稱是刀皇傳人，身上的內功既非軒轅紫氣，更不是神璽聖功，分明是冒名頂替，究竟是何居心！”
　　耿照心中壹凜：“聽她的口氣，倒像識得刀皇前輩。”搖頭道：“那些傳人什麽的，也不是我自己所說。傳授我武功者，並未自稱刀皇。”他這話說得理直氣壯。琴魔、胡彥之、明棧雪，甚至是娑婆閣裏的千手觀音木像，並無壹個自稱是武登庸；刀皇傳人雲雲，全是某人的信口開河。
　　漱玉節冷冷壹笑，停頓片刻，垂眸輕道：“是麽？江湖傳言刀皇的眉相特異，被稱做是“淩雲紫氣”，唯其中壹邊留有刀痕，因此破了大富大貴之相。妳所見到的那人，破眉處是在左邊，還是右邊？”
　　耿照壹下被問蒙了，心裏直將老胡罵了個狗血淋頭；本想隨便猜壹邊賭賭運氣，忽憶起幼年時在龍口村與鄉裏頑童玩耍，有個握緊雙拳、教人猜哪邊有石子的把戲，心想：“她故意這麽問，說不定武登前輩根本沒有破眉，問題本身就是圈套。”壹徑搖頭：
　　“我說了，傳我武功之人，並未自稱是刀皇。只記得是個白胡子老公公，連眉毛也是白的，沒註意有什麽疤痕。”靈機壹動，突然問：“莫非宗主曾經見過刀皇？”
　　漱玉節並未理會，蹙眉片刻，忽又展顏。
　　“妳很狡猾。”她雍容壹笑，清亮的眸子掠過壹抹狡黠，翻臉竟似翻書壹般，前後簡直判若兩人。“也罷！與聰明人合作，總勝過與蠢人攪和。只要妳對本門還有用處，我們之前的協議依然有效。”喚來弦子，附耳吩咐了幾句。
　　弦子領命而出，要不多時便帶著楚嘯舟回來，他的面色比數日之前更加蒼白，印堂之間隱約泛著壹股青雷紫氣，行走時步伐踉蹌，似要花費極大的力氣，才能稍稍抑制身上的苦痛。
　　身後，又有兩名潛行都衛亮出明晃晃的蛇匕，押著另壹名蒼白瘦弱的少年進來，卻是阿傻。
　　“根據過往的經驗，雷丹在中掌後五到七天之內將會成形。嘯舟受傷已有數日，眼下正是最關鍵的時刻。”漱玉節淡然道：
　　“妳若能將他體內雷勁祓出，勿使雷丹成形，我便信妳說的話，妳我的合作仍如前度所議，絕不變卦。否則……”玉指啪的壹拈，那兩名潛行都的女郎短刃交叉，架得阿傻昂頸而起，倔強的面孔微露壹絲痛苦之色。
　　耿照莫可奈何，心想：“到了這份上，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了！”搬開桌椅，扶著楚嘯舟盤腿坐下，壹手抵住他胸口“膻中穴”，另壹手按著他背門“大椎穴”，壹邊思索當日在密室中雷勁入體的運行路線，低聲對楚嘯舟道：“壹會兒行功之時，妳千萬不要運功抵禦，專心想點別的事，莫想筋脈、真氣便是。”
　　楚嘯舟閉目不語，神情極是冷漠。
　　耿照運起碧火真氣，徐徐送入他的體內。紫度神掌種雷成丹的道理，其實十分簡單：雷勁入體時，便如細沙侵入貝蚌，柔軟的蚌肉感受異物，又吐之不出，只好不斷分泌黏液將之包裹，以減少疼痛；久而久之，侵入的細沙便成珠母，裹於其外的泌潤卻成了珍珠。
　　雷丹的生成也壹樣。
　　紫度神掌霸道無比，只消壹點雷勁入體，便能炸得腔子迸開，內臟糜爛。
　　種丹則須逆運真氣，就像是替火藥硝石裝上外殼、制成炮仗，推遲雷勁爆發的時間；壹旦入體，受害者的真氣自然發生感應，化不去、又逼不出，只好壹層層裹將起來，結成丹氣。
　　而居中的雷勁不散，壹點壹點滲出內丹，將之同化，受害者又須耗費更多的真氣來包裹，避免爆發，無形中將雷丹越養越大……長此以往，雷丹終會超過體內真氣所能負荷，須以藥力凝縮壓制，期限大約是壹年。即使如此，壹旦運使內力超過八成，體內真氣失了平衡，也可能造成雷丹的爆發，便是“九霄辟神丹”也救不得。
　　楚嘯舟中掌數日，正處於雷丹將成未成的階段，真氣密密裹著壹點雷勁，在丹田氣海之內滾成了壹團，若實若虛。他全身的肌肉、筋脈反映腹中的激烈變化，其疼痛不遜於利刃攪腸戳腹；過去時常有人捱不住這種痛苦，索性壹死以求解脫的。
　　耿照聽明棧雪解釋過雷丹的原理，此時以壹絲碧火真氣度入楚嘯舟體內，走遍全身筋脈，果然與明姑娘所說無不相同，暗忖道：
　　“我要應付的敵人自是越少越好。已被雷勁同化的內力不計，裹在外層的真氣須先剝離，勿使結丹。”打定主意，運起碧火真氣，源源不絕灌入楚嘯舟體內。外力入體，楚嘯舟的真氣自生感應，便要抵禦；但先天胎息致密的程度，卻使得天下壹切護體氣勁在其之前，硬生生成了漁網竹篩，半點也截不住水流。
　　楚嘯舟原本無意催動內力相抗，誰知那股莫名真氣竟絲絲透入，明明並未失去內力，周身的內力卻攔之不住，直如無物；他猛壹擡頭，沈聲嘶吼道：“妳這是什麽邪功！”背脊壹拱、手臂交錯，便要將耿照的雙掌格開！
　　耿照挪肩擡臂，身子似乎前後左右劃了幾個斜斜的圓，無論他如何掙紮，雙掌始終牢牢按在前後兩處穴道上，喝道：“別動！我不會害妳。”持續催谷內力，絲絲真氣便如刀劍壹般，將他丹田之內的滾熱氣團壹層壹層削去！
　　楚嘯舟的下腹中如有無數尖刀攢刺，饒是他天生孤冷，也不禁咬牙低咆。
　　漱玉節起身趨前，終是不明所以，不敢橫加出手，急得叫喚：“耿照！妳……妳對他做了什麽？”那兩名潛行都衛都忘了還要押人，舍下阿傻，不由自主圍了過來。
　　弦子手按靈蛇古劍，擺出逆手拔刀的架勢，只待主子壹聲令下，便要出手救人。
　　耿照絲毫不敢放松，碧火真氣縱橫切削、層層解去外殼的氣團，終於露出其中的壹點紫度雷勁，失去包覆的焦旱戾氣“滋滋”迸出，灼血成煙、炙肉為炭，楚嘯舟五內如焚，肌膚壹瞬間漲得紅紫，毛孔竄出絲絲熱氣，忍不住嘶聲慘叫--
　　千鈞壹發之際，耿照忙使出“汲”字訣，送入楚嘯舟體內的碧火真氣如潮水般倒灌而回，勢之澎湃，連同雷勁也壹並吸了回來，猛向後彈開，半空中伸手壹撐，落地時已是五心朝天，渾身紫電奔竄、白霧蒸騰，拼著全身內力壓制雷勁，避免它在體內炸開，卻抽不出半點余力來化消。
　　（糟……糟了！）
　　明棧雪的顧慮不幸言中，這是最糟的情況。
　　上壹回雷勁失控竄走時，有明姑娘助他壹臂之力，以她的碧火功修為，再來幾個也能救；光憑耿照壹己之力，能壓制失控爆發的雷勁已屬難得，不能將雷勁轉化成碧火真氣，引為己用，跟被種了雷丹有何區別？不過是從楚嘯舟身上，再移轉到耿照身上罷了。
　　“嘯舟！”
　　漱玉節飛奔過去，命弦子將他扶起，壹搭腕脈，果然已無紫雷之氣。回頭見耿照青筋暴出，渾身赤紅，難掩心中駭異：“難道他竟不是將雷丹化解壹空，而是吸進了自己體內？這卻……這卻是如何能夠？”
　　耿照有苦難言，漸漸壓制不住，只得以真氣將雷勁裹起，心想：“完了，這下雷丹卻種到了我身上。”忽覺有人在身後坐下，隨即貼來壹片瘦骨嶙峋的單薄背脊，兩人背心相抵，他背門“大椎穴”仿佛開了孔，原本在脈中流竄的雷勁正無去處，壹股腦兒從破孔竄入壹處新天地，恰與當日耿照解救薛百螣的情景相仿佛。
　　壹部份的雷勁脫體逸出，耿照壓力頓減，心中卻大起疑惑：“是何人救我？”睜眼回頭，不看還好，壹看差點嚇得魂飛魄散。只見來人壹身雪白中單，渾身被雷勁殛得青筋暴出，脹紅的肌膚直欲滴出血來，體溫沸滾欲騰，絲絲蒸汽竄出毛孔，隱有壹股煙焦氣息，卻不是阿傻是誰？
　　他的內力遠不及耿照渾厚，但精純處猶有勝之，若非如此，早已抵禦不住雷勁，被殛成了壹塊焦炭。
　　耿照回過壹口氣，忙回身盤坐，雙掌抵住了阿傻的背門，全力運使“汲”字訣，要將雷勁吸出。
　　殊不知阿傻練的也是碧火神功，真氣的自體防禦並不下於他，可不是什麽竹篩漁網，阿傻又沒學過〈通明轉化篇〉的心訣，無法與他連成壹個共同循環的周天運行網絡。碧火神功遇上碧火神功，壹點便宜也沒得占，任憑耿照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所能汲出的雷勁也極其有限。
　　自他打通心魔二關以來，從未遭遇如此挫折：要救楚嘯舟的自己反中雷勁，要救自己的阿傻又成了新的容器，這壹小點還不成氣候的雷勁在三人之間傳來傳去，居然縱橫無敵，誰也拿它沒辦法。
　　耿照又氣又急，忽然靈光壹閃：“既然吸不出來，我便將內力灌進去，讓阿傻有足夠的力量對付它！”加速催谷內力，源源不絕送入阿傻體內。兩人的內功畢竟是同源，阿傻縱使不懂轉化之法，也能感覺體內湧入了壹支生力軍，仿佛原本將潰的陣勢忽得援兵，反過頭來壓迫雷勁，要將它逼出體外。
　　大凡真氣離體，多由肢體的末梢而出。二少內力合兵壹處，碧火神功加上碧火神功，終於追得雷勁沒命竄逃；這場奇妙的追逐起於任督二脈，雷勁便如帶路先鋒，後面跟著窮追不舍的百萬大軍，壹路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竟然打通了阿傻各處筋脈阻塞，真氣貫通全身，不下於打破心魔障的易筋拓脈之舉。
　　眼看周天循環即將完成，被逼出的雷勁突然壹阻，滯於手厥陰心包絡經的“曲澤穴”，以及手太陰肺經的“尺澤穴”。這兩處穴道分在雙臂肘彎，阿傻筋脈壹通，真氣越滾越強，再加上耿照毫無保留地催谷內力，依然難越雷池壹步。
　　耿照連試幾次，突然明白過來：“他雙手筋脈已毀，肌肉萎縮，難出大力，連真氣也無法通過。”但走到了這壹步，已無回頭之路，只得咬牙運功，抱著百死無悔的決心沖破滯礙。
　　阿傻所承受的痛苦則遠超過了楚嘯舟。雷勁雖是窮途末路，焦灼烈勁絲毫不減，散在全身筋脈中已如此難當，如今全集中在兩臂之間，被渾厚的碧火真氣不住擠壓，幾乎壓縮成了兩枚具體而微的小雷丹。
　　他的雙臂皮開肉綻，鮮血流之不出，全化成淡紅色的血蒸汽，肌膚焦臭如結痂，肉眼能見表面紫電竄閃，發出極其駭人的“滋滋”聲響；饒是阿傻生性堅忍，亦禁不住張口低嚎，迸出野獸般的怪異吼聲。
　　諸女不禁色變，紛紛掩鼻退開。漱玉節拉著弦子後退些個，忍不住出聲提醒：
　　“耿照！妳朋友已有血沸之兆，再這樣下去，會將他活活烤死的！”
　　耿照如何不知？只是進退無路。阿傻的筋脈已經不起雷勁的反復折騰，此時撤去內息，徒然害他送命而已。
　　恐怖的燒灼持續了將近壹刻，兩人均傷疲已極，雷勁卻逐漸消失，不知消耗於何處，阻塞也較先前推進不少，已至腕間的“太淵”、“大陵”二穴；片刻余勁透入手掌，終由指尖的“少商”、“中沖”兩穴逸出體外，大功告成。
　　耿照緩緩收回內力，自行搬運周天，回復元氣。阿傻身子壹歪，側倒在地，焦枯的兩條前臂傷痕累累，創口處鮮血迸流，汩汩而出。在場眾人之中，漱玉節最早回過神，命弦子為他滿滿敷上了珍貴的“蛇藍封凍霜”，取藥布仔細包紮。
　　耿照此番不惜功力，耗損甚巨，運功大半個時辰，才得收功吐息。
　　睜眼壹瞧，時近晌午，花廳內的桌椅都恢復原狀，楚嘯舟已被移出。旁邊置著壹床軟榻，榻上的阿傻雙手包紮妥適，換下了汗濕如浸的單衣，正靠著枕頭沈沈睡去。
　　漱玉節仍坐在主位上啜飲香茗，見他醒來，不禁微笑：“典衛大人的內力深湛，令妾身大開眼界。當年本門費盡心思，犧牲了幾名壹流高手，始終無法將雷勁逼出。能得典衛大人的幫助，紫度神掌不足懼矣！”
　　“宗主客氣。我的修為只能應付尚未結丹的雷勁，若是成形已久的雷丹，恐怕得問明姑娘才行。”耿照壹躍而起，活動活動筋骨，趨前去探阿傻的腕脈，見他脈象平穩，真氣充盈，這才放下了心。
　　漱玉節目光如炬，早已看出這點。
　　楚嘯舟體內的雷勁被悉數吸出，足證這少年與那姓明的女子有門道，只消確實掌握雷丹的特性、生成以及化解之秘，她並不缺高明的國手名醫研制解藥，這筆生意仍是十分的上算。
　　她點了點頭，微笑道：“典衛大人不用擔心，妾身已派人潛入越城驛館，監視嶽宸風的壹舉壹動。倘若那位明姑娘真在嶽宸風的手頭上，很快就會有消息的。”命弦子取來壹方白巾攤在幾上，巾子裏包著幾片枯葉似的碎皮，既薄又脆；拿起壹瞧，似能透光。
　　“這是什麽？”
　　“是貴友褪下的痂皮。”
　　弦子打開阿傻臂上藥布，厚厚的糊狀膏泥之下，隱約露出粉紅色的表皮，淡淡的刀痕舊疤猶在，卻已非原先萎縮的枯褐死肉，而是新生的肌膚。
　　“這……這是怎麽回事？”耿照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
　　“妾身也不甚了了。原本弦子為他敷藥包紮，不到壹個時辰的光景，裹好的藥布突然松脫滑動，揭開壹看，才發現焦萎的舊皮紛紛脫落，竟生出新的肌膚。”漱玉節道：“妾身曾聽人說，若將玄鐵研制成極細的帶磁玄針，摩擦之後用以刺穴，將產生輕微的殛人電勁，有助於活化氣血。他身上發生的異變，其理或與此有關。”
　　耿照觀察片刻，難掩心中喜悅：“這麽說來，他的手有機會能復原了？”
　　豈料漱玉節輕搖螓首，失笑道：“他周身氣血被雷勁活化，再加上筋脈打通，真氣充盈，縱使能再生新肉，卻無法自行修補被挑斷的手筋。斷筋若能生出，又如何廢去手足四肢？”
　　耿照愕然片刻，點頭道：“能生出新肉，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垂落雙肩，神情卻是說不出的失望。漱玉節靜待片刻，才曼聲道：“長是長不回去的，但未必便沒有其他的辦法。”
　　耿照心中壹凜：“這便是她的條件了。”拱手道：“請宗主明示。”
　　“我五帝窟有三樣至寶，除食塵弓、玄母劍之外，還有壹樣名喚“天雷涎”，既是世間至柔，也是世間至韌，不但能引雷走電，壹旦註入內息，更可任意改變形狀。
　　“這涎索的模樣似壹團凝縮的龍筋，擷取約壹粒黃豆大小，註入內力，便可拉成數丈之長，絕不中斷；灌註的內力越多，延展性越是驚人。迄今未有人能徒手拉斷這“天雷涎”的，若要分段截取，須以秘法為之，否則連食塵玄母也砍不斷。”
　　天羅香所持有的異寶“天羅絲”盡管更堅更韌，卻無如此殊異的性質。
　　“本門曾送出過壹枚米粒大小的“天雷涎”，妾身因此結識壹位精通外科的醫道大國手。我問他：“先生要這涎索何用？”那人回答：“斷鶴續鳧。可惜了壹只用劍的好膀子，想隨便找個人接上。””
　　想來似覺有趣，漱玉節微微壹抿，笑道：“這位異人雖是遊戲人間，開口卻無空話。他若能“隨便找個人”接上壹條斷膀，自能為貴友續以天雷涎，代替被挑斷的手筋。”言下之意，竟要以寶貴的涎索相贈。
　　耿照又驚又喜，總算神智不失，轉念壹想，登時明白過來：“帝窟被嶽宸風奪去的至寶，莫非便是“天雷涎”？”
　　“正是。”漱玉節頷首道：“這珍貴的涎索貯在壹只名喚“億劫冥表”的機關盒中，那盒子的樣子十分特別，壹見便能認出。妾身近日將與那位異人相見，請他為貴友治療，待我等將金盒奪回，再以天雷涎為他接續手筋。”
　　她面子、裏子俱都做足，耿照非給臺階不可，連忙起身稱謝，算是正式訂下了連手合作之盟。漱玉節說到做到，在阿凈院的另壹頭覓得壹處獨立的禪房，真金白銀的打點妥當，讓阿傻與耿照同住；撤去了原本看守阿傻的潛行都衛，另派貼身的侍女日日前去伺候湯藥、擺布吃食，照顧得無微不至，轉眼又過了三天。
　　這三日裏，耿兆壹有空閑，便將碧火神功的心訣與〈通明轉化篇〉傳授給阿傻，指點他自行修練的法門，自己卻早晚各花壹個時辰的工夫打坐冥想，仿佛老僧入定。
　　連照顧二少起居的侍女，都向漱玉節回報：“那小和尚怪得很，才剛起床不久，又坐著打瞌睡；午間用了膳，下午也睡。偏就夜裏不睡，有時戌時不到就沒了人影，非到子時才回。”
　　“都沒練功麽？”特意安排不通武藝的侍女去，漱玉節主要也是為了這個。
　　不會武功的少女，不代表沒有眼力，只是不易令人起疑。
　　“沒見他練過。”小侍女搖了搖頭，又補壹句：
　　“壹整個人哪，就像木頭。長得像，說話打瞌睡也像，閉著眼都不動。”
　　任憑漱玉節見多識廣，也不知世上有這樣壹門“思見身中”的練功法。耿照在空明之境裏檢視記憶，日日與老胡打、與狼首聶冥途打、與老神君薛百螣打，輸在哪壹招上便喚出再打過，打上五十遍、壹百遍，直到完全克服為止。“薜荔鬼手”八部四十路絕學自不待言，更是早晚必修的日課；若有余裕，便與木雞叔叔比賽砍柴揮刀，重溫壹下父親姊姊，以及七叔的聲音形貌，還有在流影城等著自己的壹大壹小倆美人兒……
　　◇ ◇ ◇
　　三日轉眼即過，潛行都回報：嶽宸風落腳的越城浦驛館之內，並未見得有形貌如明棧雪壹般的女子。
　　隨著三乘論法大會的時間逼近，城中管制益發嚴格。據說鎮東將軍慕容柔已抵達最近的谷城大營，似還沒有進城的打算；地主東海經略使遲鳳鈞大人在城外的官道上設下崗亭，迎接陸續趕來的貴賓，壹面為了鳳蹕之事忙得團團轉。
　　倒是嶽宸風沒什麽動靜，鎮日在驛館飲酒狎戲，屋中不住傳來女子的呻吟嬌啼，聽得人面紅耳赤，左右均遠遠避開，不敢打擾。漱玉節忌憚他的武功城府，嚴令潛行都諸女只得在外圍打探，以免打草驚蛇，傳回的訊息均是兩手、乃至第三手之後，幫助不大。
　　耿照夜夜在寺中搜查，次序井然、無壹遺漏，終於確定明棧雪不曾回來過。連山上的上座院那廂也很平靜，媚兒那丫頭耗損不小，這幾日間甚是安分，沒敢尋什麽事端。當日在阿凈院劇鬥之後，由漱玉節花錢擺平，後來耿照返回現場，已不見郁小娥的蹤跡。
　　--壹籌莫展。
　　五帝窟眾人不無沮喪，因為無法預知瓊飛闖下的禍有多大，唯壹比死還令人難過的，便是等著死，這三天自是不好過。據說瓊飛每天鬧著要去殺符赤錦滅口，若非楚嘯舟還在休養，只怕已聯袂殺下山去。
　　耿照卻始終相信，她壹定會再來。
　　自從漱玉節下令移駐王舍院之後，連何君盼也搬出了阿凈院，符赤錦當日是跟嶽宸風壹起離開的，身後受盡帝門中人的白眼，她有什麽理由獨自返回，還在阿凈院裏意外遇上了瓊飛，得聞耿照能解雷丹的秘密？
　　可能性只有壹個：符赤錦為了某種目的，也許是要拿（或藏）什麽東西，又或與什麽人悄悄會面，才獨自來阿凈院。此事漱玉節不知，嶽宸風也不知，所以她才無法將情報泄漏出去。這三天的風平浪靜，恰恰就是證明。
　　若符赤錦要保守的是某樣東西，就未必會再回來；若她那天是來見壹個人，很可能有再來的必要。
　　耿照的猜測果然成真。
　　隔天下午，壹輛騾車停在阿凈院門前，壹名體態豐腴、頭戴帷笠的白衣少婦掀簾下車，隨著接待的小尼姑碎步而入，似與尋常的女香客並無不同。
　　但耿照既有過目不忘的奇能，遙見那少婦乳沃臀肥，卻有壹把曲線深陷的細圓葫腰，走起路來款擺生姿，探出袖口的壹雙柔荑如覆奶蜜，酥紅處都成了細潤的粉橘色澤，確是符赤錦無疑，壹路悄悄尾行，跟來僻靜處的壹間小小客房。
　　比之五帝窟眾人的居處，這裏算是十分的簡陋寒酸，鬥室不過比兩榻夾角略大壹些，壹張板桌壹條凳，別的家生也放不下了。符赤錦平素愛穿紅衣，此番變裝前來，意在掩人耳目；耿照不敢太過接近，以免被她察覺，遠遠伏在房頂，由墻頂的鏤窗望入。
　　只見符赤錦偷偷塞了壹錠銀子，打發小尼姑走，掩上房門之後，原本慵懶如貓的動作忽變得敏捷起來，快手快腳地翻動榻上的墊褥，又挪開桌椅細查其下，終於在墻角的磚縫中，以發簪尖端挑出壹團灰白物事，似是紙撚壹類。
　　符赤錦打開觀視，片刻又將紙箋折起來，塞入纏腰的內袋裏。
　　她壹打開房門，正要離開，忽聽“劈啪”壹聲勁響，檐上突出的覆瓦被鞭梢抽成壹蓬碎粉，迎風灑落。符赤錦舉袖揮開，向後躍入門中，以防鱗皮響尾鞭忽施偷襲，仰頭怒道：“冷北海！別偷偷摸摸像個孫子，給姑奶奶滾出來！”
　　語聲未落，長廊兩邊、小院四面黑壓壓地冒出人影，竟已將她團團包圍。
　　符赤錦心中微凜，面上卻泛起壹絲蔑笑，揚聲道：“怎地，人多欺負人少麽？漱玉節！別凈叫妳的鷹犬爪牙來耀武揚威，自個兒卻老躲在暗處，不丟人麽？”冷北海收卷長鞭，從房頂壹躍而下，冷冷說道：
　　“我當妳是五島血裔、宗苗之後，喊妳壹聲“符姑娘”，料想人各有誌，有的骨頭硬、有的骨頭軟，半點也勉強不得。誰知妳將瓊……少宗主賣給了嶽宸風，自甘下流，令人不齒！”
　　符赤錦蛾眉壹挑，怒道：“妳胡說什麽！我幾時將漱家丫頭賣了？”厲聲道：
　　“漱玉節，妳出來！把話給我說個清楚！”
　　眾人忽然靜了下來，廊間人流向兩旁分開，漱玉節扶劍裊裊而出，雪靨慘白，神情十分凝重。符赤錦原本惡狠狠瞪著眾人，絲毫不讓，壹見她的神情，不由得微怔，蹙眉道：“妳家丫頭……真出事了？”眾人聽得惱怒，又叫嚷起來。
　　漱玉節素手微揚，止住騷亂，眸子直勾勾地望著她，咬牙壹字、壹字說道：“妳跟嶽……說了什麽？”
　　符赤錦冷笑：“閨房裏的取樂調笑，漱大宗主也有興趣麽？”見她神色不善，片刻才收起了蔑態，冷面道：“妳若是擔心小和尚之事，我什麽都沒說。信口無憑，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漱玉節面無表情地看了她半晌，點頭道：“好。”把手壹揮：“讓她走。”
　　“宗主三思！”
　　“萬萬不可！”
　　“綁了這婊子，去換少宗主回來！”
　　“夠了！”漱玉節提運真氣壹喝，震得檐瓦格顫，在場幾十人的叫嚷全讓她壓了下來。帝窟眾人難得見她顯露武功，不覺壹楞，四周頓時鴉雀無聲。“妳回去罷。這沒妳的事了。”紗袂翩轉，鸞釵細顫，掉頭便要離去。
　　“慢！”符赤錦喝道：“把話說清楚再走。嶽宸風大清早便出城去了，說要往谷城大營見鎮東將軍，隨行的還有將軍幕府派來的使者。我離開驛館的時候，他人都沒回，要如何抓走妳的女兒？”
　　漱玉節眼角壹乜，卻未回頭，寒聲道：“隨我來。”也不管她答不答應，徑自交錯長腿，邁著細碎的蓮步前行；所經之處，眾人無不讓出道來。符赤錦猶豫片刻，率性地尾隨而去，無視於周遭亟欲噴火的憎恨目光，面帶冷笑、夷然無懼，壹路始終昂首挺胸。
　　漱玉節領她來到王舍院中，把眾人都留在精舍外。
　　後進的壹間雅房之中，但見壹人躺在榻上，死活不知，全身衣發俱濕，仿佛剛從水中撈起；饒是如此，仍染得墊褥上壹片血汙，怵目驚心。那人和衣紮著白布，數名潛行都衛繞床奔走，捧水的捧水、擰布的擰布，忙成壹團。
　　薛百螣壹掌抵著那人背心，顯是為他度入真氣，正到了緊要之處，頭頂冒出縷縷白煙。
　　符赤錦打量了那人幾眼，驀地驚呼：“楚嘯舟！”更駭人的是：他壹條左膀齊肩而斷，紮緊傷處的白色巾布早被鮮血染得黑紅壹片，兀自汩出點點膩滑，也不知用上多少寶貴的“蛇藍封凍霜”，出血的狀況卻依然沒有好轉。
　　--斷面平滑如鏡，傷口卻極難止血，正是嶽家名刀赤烏角的特征。
　　（果然是他！）
　　符赤錦忽然想起了什麽，目光四下巡梭，只見平時楚嘯舟佩在腰間的那柄單刀還在，被隨意擱置在榻邊壹角，興許是急救裹傷之際，不知誰解下壹扔，以免擋路，但另壹柄刀卻不見蹤影--
　　“食塵呢？”她面色壹沈，森然道：“刀到哪兒去了？”
　　漱玉節面無表情，輕輕擊掌，壹名垂手侍立的黑衣女郎應聲上前。“妳說。”
　　“稟宗主：今早少宗主與楚敕使不顧婢子們的勸阻，執意下山去尋符姑……符神君，婢子們遮攔不住，跟了壹陣，就沒了她二位的蹤跡。
　　“眾姊妹散開找尋，正午過後不久，才在小陵河下遊發現楚敕使。他說少宗主被嶽宸風所擒，就昏了過去，沒見有食塵的下落。至於城裏的情形，須問菱組的其他姊妹。”
　　小陵河乃是酆江、赤水間開鑿的壹條人工運河，已有百余年的歷史，幾與越城同壽，同時也是連接城池與浦港的樞紐。南船北馬在越浦下錨登岸，須改換小壹點的沙船，循小陵河至城下；離人別賦、歸客洗塵，也多假小陵河的砌石柳岸為之。
　　漱玉節接連問了幾名潛行都衛，漸漸拼湊起事情發生的過程：
　　原來瓊飛被耿照壹把摔暈，醒來之後，壹口惡氣全都移轉到符赤錦身上，拉著楚嘯舟去“殺人滅口”。她大剌剌的進了城，打聽到嶽宸風不在城內，居然大搖大擺地殺進驛館，逢人就打，要他們“把賤人交出來”。
　　“說！”她揪著驛館官員的衣襟，勒得他面色醬紫，幾乎難以喘息：
　　“符赤錦那個婊子在哪裏？沒人，我打下妳們壹口牙，教妳們喝風去！”
　　那官員哪裏說得出來？壹眨眼便吐出滿嘴碎牙和著血，痛得暈死過去。
　　好不容易有壹名馬夫供出“曾見符姑娘套了車”，兩人趁著衙門官差還沒趕到，乒乒乓乓打爛了大堂裏的幾凳古董，揚長而去。後來不知怎麽，在城外遇上了還沒走遠的嶽宸風，下場便如眼前所見。
　　潛行都裏負責監視城中驛館的菱組壹行，只見得兩人離開，卻未見嶽宸風回來，推斷瓊飛與食塵都被他順道帶去了谷城大營，是以不曾看見。五帝窟所布置的眼線，並未遠及谷城，嶽宸風壹出越城浦，形同消失在壹片黑暗中。
　　唯今之計，就只有“等”而已。
　　符赤錦本想說“妳那白癡女兒是怎麽教的”，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冷笑：“妳最好祈禱妳壹手調教的楚嘯舟是個膿包，壹照面便斷臂失刀，給人扔進了河裏。要不然，用不著我同他說什麽小話，妳自己掂壹掂要用幾條人命，來填小和尚那個血坑。”
　　忽聽薛百螣厲聲道：“娃兒！妳說這話，與叛徒有什麽兩樣！”怪眼壹睜、精光暴綻，全身殺氣迸發，緩緩站起身來。
　　“薛公公！”堂後壹聲輕喚，何君盼端著煎好的湯藥掀簾而出，交給榻邊的黑衣女衛，轉頭對符赤錦道：“我看，妳也別回去了。嶽宸風所知難測，那人對誰都是冷酷無情，妳留在那兒也沒個照應，實在是太危險。”
　　“留在這兒才危險。”符赤錦蔑聲哼笑：“我勸妳們別想著救人。少打什麽壞主意，人還有回來的機會；莫給了人家借口，平白賠上壹個女兒。”咯咯幾聲，掩口而去。
　　此時，守在外圍的眾多好手都堵到堂前，階下黑壓壓壹片，幾十只惡狠狠的眼睛直視著豐腴白皙的葫腰麗人，壹步也不讓。符赤錦全無懼色，昂首蔑笑：“漱玉節！管好妳的狗，別教它們擋路，難看死了。”
　　漱玉節霜顏覆雪，拂袖叱道：“讓她走！”
　　堂外眾人沈默半晌，捏緊拳頭，緩緩讓出壹條路來。
　　“傳我號令，”帝窟之主咬了咬牙，神色壹片靜漠，朗聲清道：“從現在起，誰都不許離開此地，不許前往越城浦救人，違令者視同叛徒，五島永世難容！”
　　薛百螣重哼壹聲，怒道：“妳是她媽妳都不肯救，還不讓我這爺爺去？”
　　漱玉節頭也不回，冷道：“身為母親，我可以陪女兒壹起死。老神君若在嶽宸風面前露臉，沒有壹擊殺他的把握，我須點多少人馬婦孺與妳陪葬？”
　　薛百螣雙目圓睜，半晌都說不出話來。片刻才垂肩低頭，“砰！”起腳踹飛了壹張頗沈重的黑檀繡墩，容貌仿佛壹下子老了十幾歲。
　　◇ ◇ ◇
　　符赤錦出了王舍院，囂狂的蔑笑壹凝，忽變得無比凝重。載著她來的騾車早已在門前久候，她扶著車欄撩裙而入，信手放下小窗內的紗幔子，面上再也沒有笑容，雪白膩潤的豐腴嬌靨微微靠著窗邊，眸光空洞，似是心事重重。
　　早在騷亂發生之前，耿照便已溜下屋脊，避開眾人的耳目，之後又搶在符赤錦前頭溜出王舍院，弄來了壹輛小巧的髹漆牛車，還有壹套仆役的粗布衣裳，壹頂遮住光頭的油竹編笠--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這方面也越來越像明棧雪，想象力與行動力同樣出色，總能在需要時變出合適的道具，或為手邊僅有的東西發明合適的新用法。現在，蓮覺寺法性院的少年僧人搖身壹變，成了城中貴婦的牛車車夫--當然，車廂裏不只沒有盛裝打扮的雍容美婦，恐怕連只死老鼠也沒有。
　　他駕著牛車，不緊不慢地跟著符赤錦的騾車下山。對香客絡繹不絕的阿蘭山道而言，這才是最好的掩護。
　　可惜有個笨蛋不懂。
　　壹團烏影扣著騾車的底板，藏身在軸輻之間。耿照刻意放慢速度，遠遠窺看車下人的身形服色，心裏已有了譜。
　　盡管那人隱藏得很好，騾車的輪子印痕卻半點也騙不了人，哪怕車夫絲毫不懂武功，沒多久便發現車輛的負重有異，掀簾與車內的符赤錦附耳幾句，“籲”的壹聲長嘯，將車子停在道旁。
　　壹輛車裏三個人，車座上的、車廂裏的，還有車底下的，誰也沒有動。
　　耿照“喀答、喀答”驅車靠近，直到兩車並齊，最後甚至超前了半個車身，騾車還是毫無動靜。
　　（奇怪……難不成，她要等我走了才動手？）
　　忽聽那車夫喊道：“餵！前頭的兄弟--”聲音悶濁，又有些不自然的尖。
　　耿照壹勒韁繩，探頭應道：“什麽事啊？”冷不防車夫雙爪壹探，徑朝他咽喉抓來！
　　--“血牽機”！
　　以耿照現下之能，與五裏鋪時相比，差別可說是天地雲泥；符赤錦的血牽機秘術縱使神異，只要不貼肉相觸，未必奈何得了他。但耿照不是為了打贏她而來，跟蹤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只要能跟著符赤錦抵達目的地即可--
　　耿照從車座下抽出神術刀，似模似樣的應付了傀儡幾下，胸腹間故意露出空門，符赤錦咯咯壹笑，手掌自車夫脅下穿出，運指如風，壹連點了他幾處大穴。耿照奮力配合，光溜溜的腦袋壹歪，手足僵硬地墜下了車座，趴在地上壹動也不動。
　　“小和尚，耿大人！”符赤錦嘻嘻壹笑：“這輛牛車是女子的把式，妳壹個大男人縮在忒小的車座裏，不覺得別扭麽？”其時越浦左近的貴婦仕女外出，多由婢女仆婦駕駛這種華麗的小牛車，蔚為風尚。耿照來自更南方的流影城，繁華遠不及三川，自不知有這些花樣。
　　符赤錦沒料到他壹下便失風被擒，失笑道：“憑妳這點微末道行--”驀地車下銀光壹閃，幾乎將她劈成兩半！
　　她原本閃不過，但車夫壹直被她拿在身前當傀儡，這迅捷無倫的壹刀便由那倒黴鬼代為受了；兩爿屍塊分裂的瞬息間，她忽揚手打出壹蓬黃霧，來人正施展絕頂身法隨影而上，顏面猛被黃霧壹卷，登時翻身栽倒，修長苗條的身子輕輕扭了幾下，旋即癱軟不動。
　　符赤錦好整以暇地躍下車來，咯咯笑道：“弦子呀弦子，枉費妳跟了漱玉節這麽久，豨蛇煙也不知放過多少回了，有沒親身嘗過這煙的滋味？”可惜弦子再也無法回話。這煙連紫龍駒策影都能放倒，更何況壹名冰肌玉骨的清麗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