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〇〇章 大地驚雷(二)
贅婿 by 憤怒的香蕉
2019-1-10 16:11
西南。
時間回到正月初五,梓州城外,車馬喧囂。大概辰時過後,從前線扯下來的傷兵開始入城。
積雪只是倉促地鏟開,滿地都是泥痕,坑坑窪窪的道路順著人的身影蔓延往遠處的山裏。戴著紅袖章的疏導指揮員讓牛車或是擔架擡著的重傷員先過,輕傷員們便在路邊等著。
頭上或是身上纏著繃帶的輕傷員們站在道旁,目光還在望著東北面過來的方向,沒有多少人說話,氣氛顯得焦灼。有壹些傷員甚至在解自己身上的繃帶,隨後被衛生員制止了。
“我的傷已經好了,不用去城裏。”
傷員壹字壹頓,如此說話,衛生員壹時間也有些勸不住,指戰員隨後過來,給他們下了死命令:“先進城,傷好了的,整編之後再接受命令!軍令都不聽了?”
華夏軍中,軍令如山是從來不講情面的規則,傷員們只能聽命,只是旁邊也有人聚攏過來:“上頭有辦法了嗎?黃明縣怎麽辦?”
指戰員便道:“第壹師的騎兵隊已經過去解圍了。第四師也在穿插。怎麽了,信不過自己人?”
“咱們第二師的陣地,怎麽就不能奪回來……我就不該在傷兵營呆著……”
有人憤懣,有人懊惱——這些都是第二師在戰場上撤下來的傷員。事實上,經歷了兩個多月輪番的鏖戰,即便是留在戰場上的戰士,身上不帶著傷的,幾乎也已經沒有了。能進入傷兵營的都是重傷員,養了許久才轉變為輕傷。
這些也都已經算是老兵了,為了與金國的這壹戰,華夏軍中的政工、輿論工作做了幾年,所有人都處於憋了壹口氣的狀態。過去的兩個月,黃明縣城如釘子壹般緊緊地釘死在女真人的前頭,敢沖上城來的女真將領,不管過去有多大名聲的,都要被生生地打死在城墻上。
這是與覆滅了整個天下的女真人的氣運之戰,能將女真人打到這個程度,所有的將士心中都有著巨大的自豪感。即便傷痛纏身,戰士們壹天壹天死守在城頭也頗為艱難,但所有人心中都有壹股不滅的氣在,他們堅信,自己感受到的艱難,會十倍數十倍地反饋到對面敵人的身上,要撐到壹邊崩潰為止,華夏軍從沒怕過。
他們這樣的豪氣是有著堅固的事實基礎的。兩個多月的時間以來,雨水溪與黃明縣同時遭到攻擊,戰場成績最好的,還是黃明縣這邊的防線,十二月十九雨水溪的戰鬥結果傳到黃明,第二師的壹眾將士心中還又憋了壹口氣——事實上,慶祝之余,軍中的指戰員也在如此的鼓舞士氣——要在某個時候,打出比雨水溪更好的成績來。
誰知道到得初四這天,崩潰的防線屬於自己這壹方,在後方傷兵營的傷員們壹時間幾乎是驚呆了。在轉移途中人們分析起來,當察覺到前線崩潰的很大壹層原因在於兵力的吃緊,壹些年輕的傷兵甚至憤懣得當場哭起來。
從初三的晚上到初四的上午,黃明縣城爭奪的慘烈無以言表。這中間最為自責的龐六安帶著幹部團連續六七次的往城頭沖殺,被強行拉下來時全身都成了個血人,接到後方的強制撤退命令後他才肯最後撤出黃明縣城。
至初五這天,前線的作戰已經交由第壹師的韓敬、第四師的渠正言主導。
從前線撤下來的第二師師長龐六安、參謀長郭琛等人還未回到梓州,第壹批入城的是二師的傷員,暫時也並未察覺到梓州城內局面的異樣——事實上,他們入城之時,寧毅就站在城頭上看著側前方的道路。參謀部中不少人暫時的上了城墻。
梓州城內,眼下處於極為空虛的狀態,原本作為機動援兵的第壹師目前已經往黃明前推,以掩護第二師的撤退,渠正言領著小股精銳在地形復雜的山中尋找給女真人插壹刀的機會。雨水溪壹邊,第五師暫時還掌握著局面,甚至有不少新兵都被派到了雨水溪,但寧毅並沒有掉以輕心,初四這天就由軍長何誌成帶著城內五千多的有生力量趕往了雨水溪。
梓州全城戒嚴,隨時預備打仗。
宗翰已經在雨水溪出現,指望他們吃了黃明縣就會滿足,那就太過天真了。女真人是身經百戰的惡狼,最擅行險也最能把握住戰機,雨水溪這頭只要出現壹點破綻,對方就壹定會撲上來,咬住脖子,死死不放。
召集會議的命令已經下達,參謀部的人員陸續往城樓這邊集合過來,人不算多,因此很快就聚好了,彭越雲過來向寧毅報告時,看見城墻邊的寧毅正望著遠方,低聲地哼著什麽。寧先生的表情嚴肅,口中的聲音卻顯得極為漫不經心。
“……親愛的爸爸媽媽……妳們好嗎。我已經非常帥啦……嗯嗯嗯嗯……”
“……人到齊了。”
“嗯。”
寧毅回過頭來,手插在衣兜裏,朝城樓那邊過去。進到城樓,裏面幾張桌子拼在了壹起,參謀部的人來了包括總參謀長李義在內的十余位,寧毅與眾人打過壹個招呼,然後坐下,臉色並不好看。
“我主持會議。知道今天大家都忙,手上有事,這次緊急召集的議題有壹個……或者幾個也可以。大家知道,第二師的人正在撤下來,龐六安、郭琛他們今天下午可能也會到,對於這次黃明縣失利,主要原因是什麽,在我們的內部,第壹步如何處理,我想聽聽妳們的想法……”
在座的或是總參負責實際事務的大頭頭,或者是關鍵位置的工作人員,黃明縣戰局告急時眾人就已經在了解情況了。寧毅將話說完之後,大家便按照順序,陸續發言,有人談及拔離速的用兵厲害,有人談及前線參謀、龐六安等人的判斷失誤,有人提及兵力的緊張,到彭嶽雲時,他提起了雨水溪方面壹支投降漢軍的暴動行為。
“……雨水溪方面,十二月二十戰局初定,當時考慮到俘虜的問題,做了壹些工作,但俘虜的數量太多了,我們壹方面要收治自己的傷兵,壹方面要鞏固雨水溪的防線,俘虜並沒有在第壹時間被徹底打散。然後從二十四開始,咱們的後面出現暴動,這個時候,兵力更加緊張,雨水溪這裏到初二居然在爆發了壹次叛亂,而且是配合宗翰到雨水溪的時間爆發的,這中間有很大的問題……”
“……我現在在想,沒有抵達前線的完顏希尹,實際上對於女真人中的漢軍問題,並不是完全沒有防備。當他意識到這些軍隊不太可信的時候,他能怎麽做?表面上我們看見他明確了賞罰,秉公辦事讓漢軍歸心,但在私下裏,我認為他很可能早就選擇了幾支最‘可信’的漢軍部隊,私下裏做了預防……”
“……比如說,事先就叮囑這些小部分的漢軍部隊,當前線發生大潰敗的時候,幹脆就不要抵抗,順勢歸降到我們這邊來,這樣他們至少會有壹擊的機會。我們看,十二月二十雨水溪慘敗,接下來我們後方叛亂,二十八,宗翰召集手下喊話,說要善待漢軍,拔離速年三十就發動進攻,初二就有雨水溪方面的暴動,而且宗翰居然就已經到了前線……”
彭嶽雲說著:“……他們是在搶時間,壹旦歸降的將近兩萬漢軍被我們徹底消化,宗翰希尹的布置就要落空。但這些布置在我們打勝雨水溪壹戰後,全都爆發了……我們打贏了雨水溪,導致後方還在觀望的壹些漢奸再也沈不住氣,趁著年關鋌而走險,我們要看住兩萬俘虜,本來就緊張,雨水溪前方突襲後方暴亂,我們的兵力全線緊繃,因此辭不失在黃明縣做出了壹輪最強的進攻,這其實也是女真人全面布局的戰果……”
整場會議,寧毅目光嚴肅,雙手交握在桌上並沒有看這邊,到彭嶽雲說到這裏,他的目光才動了動,壹旁的李義點了點頭:“小彭分析得很好,那妳覺得,龐師長與郭參謀長,指揮有問題嗎?”
彭嶽雲沈默了片刻:“黃明縣的這壹戰,機會稍縱即逝,我……個人覺得,第二師已經盡力、非戰之罪,不過……戰場總是以結果論輸贏……”
他說到這裏,頗為糾結,寧毅敲了敲桌子,目光望向這邊,顯得溫和:“該說的就說。”
“我認為,當有壹定處罰,但不宜過重……”
寧毅點了點頭,隨後又讓其余幾人發言,待到眾人說完,寧毅才點了點頭,手指敲打壹下。
“我不廢話了,過去的十多年,我們華夏軍經歷了很多生死之戰,從董誌塬到小蒼河的三年,要說身經百戰,也勉強算得上是了。但是像這壹次壹樣,跟女真人做這種規模的大仗,我們是第壹次。”
他擺了擺手:“小蒼河的三年不算,因為即便是在小蒼河,打得很慘烈,但烈度和正規程度是比不上這壹次的,所謂中原的百萬大軍,戰鬥力還不如女真的三萬人,當時我們帶著部隊在山裏穿插,壹邊打壹邊收編可以招降的軍隊,最註意的還是鉆空子和保命……”
“女真人不壹樣,三十年的時間,正規的大仗他們也是身經百戰,滅國程度的大動員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說句實在話,三十年的時間,大浪淘沙壹樣的練下來,能熬到今天的女真將領,宗翰、希尹、拔離速這些,綜合能力比起我們來說,要遠遠地高出壹截,我們只是在練兵能力上,組織上超過了他們,我們用參謀部來對抗這些將領三十多年熬出來的智慧和直覺,用士兵的素質壓倒他們的野性,但真要說用兵,他們是幾千年來都排得上號的名將,我們這邊,經歷的打磨,還是不夠的。”
“但是我們居然驕傲起來了。”
寧毅的手在桌上拍了拍:“過去兩個多月,確實打得鬥誌昂揚,我也覺得很振奮,從雨水溪之戰後,這個振奮到了極點,不光是妳們,我也疏忽了。往日裏遇上這樣的勝仗,我是習慣性地要冷靜壹下的,這次我覺得,反正過年了,我就不說什麽不討喜的話,讓妳們多高興幾天,事實證明,這是我的問題,也是我們所有人的問題。女真爸爸給我們上了壹課。”
他稍稍頓了頓:“這些年以來,我們打過的大仗,最慘的最大規模的,是小蒼河,當時在小蒼河,三年的時間,壹天壹天看到的是身邊熟悉的人就那樣倒下了。龐六安負責很多次的正面防守,都說他善守,但我們談過很多次,看見身邊的同誌在壹輪壹輪的進攻裏倒下,是很難受的,黃明縣他守了兩個多月,手下的兵力壹直在減少……”
“至於他對面的拔離速,兩個月的正面進攻,壹點花俏都沒弄,他也是安安靜靜地盯了龐六安兩個月,不管是通過分析還是通過直覺,他抓住了龐師長的軟肋,這壹點很厲害。龐師長需要反省,我們也要反省自己的思維定勢、心理弱點。”
“另外還有壹點,非常有意思,龐六安手下的二師,是目前來說我們手下炮兵最多最精良的壹個師,黃明縣給他安排了兩道防線,第壹道防線雖然年前就千瘡百孔了,至少第二道還立得好好的,我們壹直認為黃明縣是防守優勢最大的壹個地方,結果它首先成了敵人的突破口,這中間體現的是什麽?在目前的狀態下,不要迷信器械軍備領先,最最重要的,還是人!”
寧毅說到這裏,目光依舊愈發嚴肅起來,他看了看壹旁的記錄員:“都記下來了嗎?”待得到肯定回答後,點了點頭。
“好,以這次戰敗為契機,從軍長往下,所有軍官,都必須全面檢討和反省。”他從懷中拿出幾張紙來,“這是我個人的檢討,包括這次會議的記錄,抄錄傳達各部門,最小到排級,由識字的指戰員組織開會、宣讀、討論……我要這次的檢討從上到下,所有人都清清楚楚。這是妳們接下來要落實的事情,清楚了嗎?”
到得此時,眾人自然都已經明白過來,起身接受了命令。
此時城池外的大地之上還是積雪的景象,陰沈的天空下,有小雨漸漸的飄落了。雨雪混在壹起,整個氣候,冷得驚人。而此後的半個月時間,梓州前方的戰爭局勢,都亂得像是壹鍋冰火交織的粥,冰雨、熱血、骨肉、生死……都被雜亂地煮在了壹起,雙方都在奮力地爭奪下壹個平衡點上的優勢,包括壹直保持著威懾力的第七軍,也是因此而動。
而直到二十以後,類似黃明縣、雨水溪攻防戰的平衡,也再未成型過。寧毅並未死守梓州,更為兇險的運動戰、爭奪戰與犬牙交錯的廝殺,在新的壹年裏迅速地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