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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

憤怒的香蕉

歷史軍事

武朝末年,歲月崢嶸,天下紛亂,金遼相抗,局勢動蕩,百年屈辱,終於望見結束的第壹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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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壹壹三章 苦難的塵世(下)

贅婿 by 憤怒的香蕉

2024-1-31 21:17

  九月二十二,清晨如約而至。
  天亮之後,江寧城內的喧囂有了壹段短暫的間歇期。被淩晨各式混亂攪擾了壹晚的人們開始陸續地起來,小心翼翼地出門,打探事態的進展。
  壹些旅店、客棧之中,部分商旅與綠林人也開始了第壹輪的來來去去,並且在早餐時間裏,交換著各種各樣的壹手訊息。
  真真假假的無數訊息這壹刻正在城市當中混亂交雜,壹如過去的每壹天,真相與謠言參差在壹起,對於大量的普通人來說,不到最後,根本難以看清楚事態的輪廓。
  城市的北端,關於公平王與刺客大戰三百回合後以番天印重傷對手的傳言與公平王遇刺垂危的消息同時在人們的口耳間流傳,而在城市的南面,軍隊的政變以及某幾位大王開撥大軍入城最後被大光明教主制止的訊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靠近城市的內圍,壹些綠林高手照常鍛煉後在餐桌上聽到的各式巔峰對決已不下五場,包括林宗吾對決公平王、孟著桃挑戰林宗吾、公平王以壹打四不分勝負等等,不壹而足。而這些消息傳播壹陣,到得上午的日頭大些,壹些關鍵的訊息才會在人們的議論與比對中變得清晰起來。
  五位大王的決裂,似乎已然成為不可挽回的現實。從昨晚到今晨,公平黨五方之中針對彼此中高層爆發的數十起刺殺,就是這壹整個晚上騷亂的主軸。
  而在今天太陽升起之前,五位大王相繼離開江寧城的行為,便預示著這場對抗已走向不可挽回的深淵。
  昨天夜裏,還只是壹切的開端罷了。
  城市當中的人們還需要花上不少的時間,才能將這些訊息漸漸的加以消化。有人開始做出離城的準備,但更多的人則只是沈默地觀望。這壹切固然不是壹個好的信號,可如今的江南,又有多少日子,是在沒有顛簸的太平狀況中度過的呢?
  在部分客棧當中,亦有壹些武者,仍在迷惑:“那比武大會……該怎麽辦呢?”
  “……就剩最後幾場了,會打完的吧?”
  “……說不定公平黨的這五位會各自派出高手,在擂臺上分個高下。”
  人們說起這些,便又逐漸興奮起來:“喔喔……那可真是龍爭虎鬥。”
  武者們在微帶茫然的對望裏,期待著這場龍爭虎鬥的到來。
  部分更為確切的消息,則已經傳入城內壹處處更為隱蔽也更為高層的勢力使者們的耳朵裏。
  “江南就要打起來了。”
  城市北面,屬於高暢地盤的壹所院落當中,左修權用過了簡單的早膳,掏出手帕來抹了抹嘴,將目光望向廳堂裏包括銀瓶、嶽雲在內的壹眾背嵬軍精銳。
  “何文苦心孤詣,擺下江寧的這個舞臺,如今已經在將他的想法,昭告天下各方。但是說跟做之間,有壹條明明白白的線,現在看來,就是今天,公平王會徹底的踏過這條線,而其余諸方,則再也不能在這件事上模棱兩可,內部的決裂,要明明白白地展現在天下人面前了……諸位,今日會死很多人,咱們看完戲後小心離場,老夫的小命,就交到妳們手上嘍。”
  他說完這話,房間之中有人點頭拍胸,有人神情泰然,跟在姐姐旁邊的嶽雲壹面點頭,壹面露出迷惑的神色:“那何文……到底會怎麽做呢?”
  左修權笑起來:“他昨日,與那四位大王,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
  嶽雲撓了撓頭,迷惑不解。
  ……
  太陽升起第壹縷光芒之時,參與了淩晨混亂的人們仿佛是被陽光驅散般,相繼回到了自己原本的駐地。壹方面匯總昨夜混亂的信息,另壹方面也開始正式接受淩晨壹系列變故所蘊含的影響和意義。
  昨天下午何文拋出自己的想法,周商壹怒掀桌時,仍舊可以說是某壹個或是幾個人的壹意孤行。
  清晰的綱領放出來,外部也會產生清晰的反饋,即便在“公平王”壹黨內部,也仍有各式各樣的遊說與勸說同時出現。
  夜晚與淩晨,第壹輪的廝殺與對抗同時出現,但即便在那樣的時刻,只要有某個強有力的人物能夠居中調停,而公平王回心轉意,五位私下裏再進行壹輪談判,事情仍舊具備消弭的可能性。
  許多的政治鬥爭,雙方都需要保持足夠的威懾力,不到最後壹刻,彼此都不願後退的情況,並不鮮見。公平王的任性到底是鐵了心還是壹種漫天要價,逼四人退後的政治策略,對於中層的人們而言,始終都可以保持壹份懷疑。
  只要沒有明確的大規模開戰,事情總有壹份轉機的可能。
  然而隨著五位大王在江寧城的陸續離開,許許多多的人便終於能夠明白,事情已沒有了轉圜的余地。
  晨霧漾起,目睹了城市南面廝殺的盧顯與李端午,也帶著李家村的青壯與家屬,回到了壹度離開的坊市。
  人們開始鬧哄哄地回家,疲憊的婦人將沈沈睡去的孩子們安置到家中,隨後開始燒水做飯,部下的青壯在李端午的指揮當中開始第二輪的修築街壘。盧顯在街口的河邊坐著,發了壹會兒呆。
  過了壹陣,李端午走過來了,後方帶著集合起來的、最得力的十余名部下。老人拍拍他的肩膀,給了他兩顆饅頭,隨後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何雙英已經死了,改主意,現在也還來得及。”
  盧顯吃饅頭的時間裏,老人在旁邊說了話。
  “何雙英死了,天殺的部下卻沒有死光,待會還得去報到。”盧顯撕著饅頭,塞進嘴裏,緩緩說話,“而且,何雙英已經打了招呼,何孚不敢再放我們出城了。”
  “……要不要找壹找其他方向的人?”
  “……現在出城,又花壹輪銀子。”盧顯嘆了口氣,“而且端午叔,江南就要大亂了,李家村就在周大王的地盤上,咱們去哪?”
  清晨之中,老人沈默了片刻:“亂世之中,只要手底下有人,總能找到地方可以投靠,這點倒不用擔心。”
  “投靠何文嗎?端午叔,這次大戰,結果如何……看不準啊。”
  “何文那邊說是得了西南的支持,按照前兩次的遭遇,西南……是真的來了人。”
  “他或許是得了西南的支持。”盧顯目光望著遠處,將壹片饅頭放進嘴裏,咀嚼壹下:“可無論西南還是讀書會,給咱們開的藥方是,讓這些大王、頭頭們,不要徇私貪腐……端午叔,若是公平黨初建,這是好事,可現如今,大家都有了山頭,有了自己的家當,莫非還真的再公平壹輪?”
  他說到這裏,嘆了口氣,扭頭朝後方的街巷望去:“西南黑旗再厲害,遠水抵不得近急,無非口頭上支持壹下公平王。咱們這邊,成千上萬的泥腿子,如今得了這麽好的坊市、宅院,想要再公平壹次,誰願意?端午叔,妳要是壹聲令下,說這些宅子不要了,以後他們跟那些家破人亡的乞丐也要真的公平,妳說柱子他們,還會不會聽我們的?”
  “那咱們這次……”
  盧顯沈默了片刻。
  “人生在世,都說最難的是做選擇。但是端午叔,我是這樣想的,將來有壹日黑旗若是殺出來,可能會占上風,可如今何文做這件事,壹開始必然是要挨打的。雖然何文的大道理聽來有趣,但周大王……他又何曾吃過虧呢?縱然嘴上說著仁義道德,可這麽多人,誰不想壹擁而上,多搶好處。即便按照讀書會的說法,將來地盤夠大,占了便宜的人只知享受,成了第二個方臘,那至少也是殺掉吳啟梅、鐵彥等人以後的事情了……”
  他微微的頓了頓:“今日的江寧城,就要亂起來。端午叔,其實下令回到這裏的那壹刻,我已經做了抉擇,大丈夫在世,想要拿到好處,誰能不為人拼命,咱們既然上了周大王的這條船,也就只能殺出壹片天地來,將來……方才能有談判的籌碼。而且……”
  話說到這裏,盧顯伸手,將隨身的長刀拔了出來,在晨光之中,看著那刀上的鋒芒。
  “而且……端午叔,妳見到了林教主的那等武藝了,都說這天下間高手輩出,這壹次的龍爭虎鬥,其實我……也不想置身事外……”
  提刀習武、貪勇搏命,這世道上的綠林人,數十數百年間,其實都是低賤之輩,縱然某個時期出現壹兩個聞名天下的遊俠刺客,多半也是作為文人或是政權的附庸而存在。如鐵臂膀周侗,縱然在綠林間傳聞至天下第壹,於盛世之時,仍舊求壹官身而不得。
  盧顯習武半生,多數時候,也只為爭殺求活而已。他率領李家村的眾人出門打拼,成為衛昫文手底下的精銳打手,要說本身藝業加廝殺經驗,戰力也堪堪到了江湖壹流的地步,只是過往他更習慣於將自己視為壹介爪牙鷹犬。
  但不可否認的是,隨著寧毅這些年惡趣味的宣傳以及亂世的到來,眼下混亂的這幾年,又確實是綠林豪客最為滋潤的壹段時間。自西南天下第壹比武大會轟轟烈烈搞過兩屆之後,何文要吸引人的眼球,也得弄個比武大會,這些日子,政治的渾水固然壹直攪動不停,但城市之中綠林人聚集,有關於白道、黑道的各種議論嘈雜喧嚷,那些似乎充滿浪漫色彩的江湖爭殺,也確實在壹段時間裏成為了文化的壹部分。
  盧顯縱然能夠清醒地認知到個人能力有限,但偶爾自然也免不了有這樣那樣的豪邁想象。尤其是到得今日淩晨,“量天尺”孟著桃刺王殺駕,所展現出來的身手委實令他感到望塵莫及,而隨著林宗吾展現力量,那天下第壹的豪邁與霸氣,同樣令得盧顯心中的熱血,澎湃不已。
  他這些年來戰戰兢兢地捶打自己的武藝,也有許多的時候,活躍於賣命廝殺的前線,對於自身的藝業,亦有驕傲,然而……這壹刻他終於見識到:世上竟有如此境界。
  他做出了決定,也已然想得清楚:當此亂世,遇上事情若還不能勇猛精進,將來這天下,又豈能有自己人等的壹席之地?
  更何況,那聖教主林宗吾率領的大光明教精銳已然決定出手,眼下又是四打壹的局面。未來公平黨上千萬人混戰,戰場上勾心鬥角,結果或許難料,但在今日的江寧城,何文留下的區區力量,又能翻起多大的浪來呢?
  他振起長刀,霍然起身,向後方十余名李家村的青壯,說明了自己的選擇。這些人便也當即拔刀,予以相應。他們這些時日隨衛昫文的命令行動,也早已是見過血海、殺人如麻的“天殺”部屬,此時盧顯或許還有些事情需要思考,對他們而言,卻反倒沒有多少問題需要糾結。
  無非是過去殺人而已。
  “……今日之事,自有各路高手沖殺在前,爾等聽令而行,必先求自保,再伺機建功……我等出發後,余者守好街壘,待異日此間太平,附近幾個坊市,便皆歸我等所有。諸位……”
  他揚起刀鋒:
  “去求壹場富貴吧——”
  眾人齊聲吶喊。
  聽得這邊動靜,坊市那邊的眾人紛紛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朝這邊望來。有人揮了揮手,坊間留守的青壯、婦孺便見這作為頂梁柱的十余人提著鋼刀,去謀壹番興旺了。
  轉過身去盧顯回頭看了看,隨後,又回頭看看,他伸手朝這邊指來,罵道:“狗子!妳不許在路邊拉屎了!”
  之前折騰了壹晚,此時蹲在路邊拉屎的孩子揉了揉眼睛,隨後捧著屁股跑開。
  壹群嗜血的刀手笑罵壹陣,走向象征著廝殺的遠方。
  但這世上的壹切,本就是由廝殺而來,於是他們堅信,這壹次,他們仍將滿載而歸……
  ……
  辰時二刻。
  況文柏揮起單鞭,將壹名中年女人打倒在血泊當中。由於對方穿的衣服挺厚,這壹鞭並未將對方直接打死,女人在血泊中爬行,周圍壹片混亂與血紅。
  如果鼻子還能聞得到,這個時候他應該聞到濃重的血腥氣,但這壹刻,因為鼻子壞掉,他的嗅覺失靈了。他也不知道這樣的狀況帶給他的是煩躁還是解脫,但無論如何,連續多日的病休暫時的停止,他再度參與到不死衛的任務當中來,這第壹個任務非常輕松,敵人的弱小、驚慌的尖叫令他有壹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鼻子雖然壞了,但他已經打造好壹張猙獰的面具,面具套住了臉的下半部分,吃飯的時候得摘下來,但總的來說,這個形象讓他更添了幾分高手、甚至魔頭的氣質,讓人望而生畏。
  在江湖上,讓人怕總是壹件好事。
  並且在多日的修養之後,如今第壹次殺人,身手並未感到有多大的腿步,甚至於因為兩次受到偷襲,他的精神更為緊繃、反應也更為敏銳,這是武藝有了更多突破的象征。
  他將鋼鞭在手中晃了晃。
  這是清晨開始對“怨憎會”壹撥成員家屬的突襲,如今廝殺與搜捕已進入尾聲。不遠處隊長大步走了過來:“快壹點快壹點,眼下只是熱身,妳們慢吞吞的作甚!待會跟隨林教主,還有正事、大事要辦呢!都給我快著點——”
  地上的女人在往前爬,況文柏笑了笑,揮起鋼鞭,打爆了對方的頭。他將屍體翻過來,在對方懷裏摸了摸,掏出些金銀塞進衣服,方才向外頭走去,作為副隊長,他便也喊了幾句:“都給我快些——”
  眾人便將屠殺草草收尾,隨後又放了壹把火,方才穿過街巷,朝最近出的壹處聚集地過去。
  進入駐地,壹隊壹隊穿著類似衣服的武者也都已經陸續朝這邊集合,人們在校場上碰頭,相互閑聊的,都是今日淩晨壹場大戰的情況,壹道道的身影說起孟著桃的反叛、行刺,又說起聖教主的無敵,再說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
  “何文那廝……他到底想幹些什麽啊?”
  “哈哈……他想出個衙門,來管我們……”
  這樣的話語當中,來去的壹隊隊人馬身上、武器上也大都沾有鮮血,況文柏站在壹群高手當中,看著這壹切,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公平黨五方的決裂即將開始,天下英雄聚首。
  在很長的壹段時間裏,這恐怕都將是整個江湖上,最大的壹場盛事了。
  不死衛,雲集而來!
  ……
  深秋的肅殺推散晨曦,又鼓動風雲。
  江寧城中,隨著時間的推移,壹些事項的端倪便開始出現在人們的眼中。
  “不死衛”、“天殺”、“阿鼻元屠”、“龍賢”、“蜉蝣”、“白羅剎”、“天寶閣”、“鎮海衛”、“無生軍”……壹面面在過去便顯得駭人的旗幟,到今日似乎飄得格外密集。
  壹隊壹隊的人開始從不同的方向聚集。
  又有壹隊隊的人格外謹慎地朝不同的方向散去。
  壹些不同勢力的人們走過街巷,都像是懷著難言的惡意。
  靠近城門的地方擁擠起來,人們焦急地等待著過境,但在許多的地方,出城的名額像是限死了壹般,大量人群等待半天,也不見前方有多大的動靜。
  因為這次結盟而從各地過來的各個勢力的使節們在各自的地方等待著事態的發展,也有的人去往城市中央,在壹些鬧事的茶樓酒肆間,等待著事態的發展。
  察覺到不詳端倪的人們忙著回家,忙著築起街壘,街頭上的人們迷惑地感受著這壹切。而在這樣的人生百態當中,曾經名為五湖客棧的廢墟前方,小小橋洞邊的三道身影找來了鐵鍬,緩慢而隨意地在地上挖著坑,其中,佝僂的薛進與名為龍傲天的少年滿身都是在河裏沾染的臭氣。
  少年壹面鏟土,壹面說著跟城市當中的狀況並無任何關聯的事情。
  “……華夏軍就這樣呢,在小蒼河開始了跟金人和偽齊朝廷的三年大戰……”
  他口中講述的,是有關於那西南大魔頭寧毅在離開江寧之後發生的壹系列事情。或許是因為接觸得太多,少年的語氣平靜而輕松,與說書無異,壹旁自稱敲過寧毅頭頂的薛進靜靜地聽著,偶爾身體會因為難受而顫抖壹陣,而在另壹邊,嘿咻嘿咻挖坑、出力最多的小光頭則聽得最是興致盎然,時不時的瞪大眼睛,發出“啊啊哦哦”的感嘆聲,有時候華夏軍在與敵人的作戰裏取得了勝利,他還會伸出雙手,用力鼓掌。
  這些講述在某些時候也會涉及到大魔頭家中的狀況,包括壹些蘇家人的近況,當家主母蘇檀兒的英明神武,以及蘇文方、蘇文定、蘇文昱、蘇雁平等人負責的壹些事情,或許是因為過去也跟蘇家這些壹度並不成才的親族認識,說到他們如今的狀況時,薛進的反應最為激烈,有時候流下的眼淚,便不是為死去的月娘了。
  仍未吃早餐的三人準備挖壹個坑,將月娘埋掉。
  雖然將想要自殺的薛進從河裏拖了上來,但對於接下來該怎麽辦,寧忌的心中並無想法,說出自己從西南而來的事情後,他也只能以壹個旁觀者的角度將父親這些年來的經歷與作為再細細地給薛進說上壹遍。可這樣有什麽意義呢?他自己也想不到。
  而再接下來該怎麽辦呢?在長期的傷病當中拖延如此多的時日,橋洞下接近油盡燈枯的,又何止是月娘壹人。在埋葬月娘之後,如何勸說他活下來,又或者說,為什麽要勸說他活下來。
  更進壹步的事實是,勸說他活下來,他就能活下來嗎?
  他想不清楚這些,口中只能平靜地將能說的事情壹壹說出,如此過了許久,也不知什麽時候,壹直在慢吞吞幹活的三人將月娘的屍體放進坑裏,河灘上方,道路不遠處的喧鬧聲,已經漸漸變得明顯。
  “這大早上的,又幹什麽了啊……”
  這城市的上午,喧囂的聲音並不是剛剛才起來的,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就已經有人在這條路上走來跑去,附近廢墟當中紮營的那群人神態焦慮,偶爾說起話來,聲音也大,大抵是在說有什麽事情就要發生,於是他們便哐哐哐哐的敲打廢料,又做柵欄,又堆垃圾,很是煩人……
  而這壹刻,有更為明確的聲音,朝著這邊蔓延而來……
  ……
  九月二十二,上午,巳時壹刻。
  原本在城市中央大武館外等待比武大會召開的綠林人們,沒有等到大門的敞開。
  由於情況的詭異,此刻在這片街道上聚集的人不算太多,又有壹些人過來之後去到了附近的酒樓茶肆之中,坐在窗戶邊上壹面竊竊私語,壹面看著事態的變化。
  “……我就說了,要出大事了。”
  “……費了這麽大勁,昭告天下,這四強都決出來了……突然不辦了?”
  “……不辦也該有個通告啊,這公平黨的臉往哪擱?”
  “……在天下人眼前,面子落地嘍。”
  “……確切的消息是,五方要打起來了。”
  “……聽說大光明教林教主,昨晚在城南出手了。”
  壹陣壹陣的低語與議論之中,時間抵達了過去開場的正點。部分人起身準備離開,隨後,他們看到有壹小隊人馬奔行而來,這些人背後的旗幟,屬於“公平王”,“龍賢”。
  這小隊人馬抵達大武館前方的廣場,下馬之後便在路邊的告示欄停下,取出壹張告示,朝那裏貼上去。
  “那是什麽……”
  看熱鬧的人們壹陣迷惑,但隨即便有人看著上面的內容,大聲復述起來。
  “公平王令——”
  “……有鑒於公平黨過往諸多不法、不尊《公平典》行事,濫殺無辜之現象……現設公平黨監察司……可依法令,監督天下公平黨人任何不法之事,有告必查、有查必究……”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好像說……公平王設了個新衙門……”
  “……今由監察司副掌印徐勇為總理江寧壹地監察事務……從今日起,其辦公所在即設於江寧舊武衙門……即日起,凡於公平黨轄境有任何含冤,皆可至此處,擊鼓鳴怨……凡手頭有任何公平黨人不法行兇罪證者,可至此處,上報拿人……”
  “怎麽回事。”
  “不知道啊……”
  人群之中,有人皺眉、有人疑惑,也有人退向後方,臉上露出壹絲恍然的神色。便也在此時,只見側面有人掄起壹面大斧,朝著那告示欄的柱子上劈了過去,只聽得轟然巨響,街頭木屑飛濺。
  方才貼下告示的幾人此時尚未走遠,在那邊回過頭來,為首那人陡然拔刀,而附近的人群裏,有人揮舞巨錘向幾人砸了過來,為首那人猛然避開,後方壹人卻避之不及,被砸得吐血飛出。
  當是時,這街道的前前後後只聽得無數的聲音爆響而起,有人揮斧、有人揮槌、有人拔刀、有人出劍,壹些綠林人縱向遠處,另壹些原本混在人群當中的身影,在剎那間開始對殺。
  方才揮槌將貼告示的成員砸飛的巨漢,壹拳打倒了後方偷襲的身影,又將另壹名瘦高個子踩在了地上,他的同伴突襲這些貼告示者的同時,不遠處的告示欄旁,那揮舞巨斧的身影被沖上來的兩人用劍刺穿了,這兩人隨即又被後方的人突襲,數道身影殺成壹團,四五人在第壹輪兇戾的砍殺中倒下。
  剎那間的兔起鶻落,偷襲與對殺,街頭血腥氣彌漫,也有壹道道的身影隨即散開、對峙。眾人聽得那揮舞巨錘的高手內力迫發,嗜血的聲音響徹街頭:“我乃‘阿鼻元屠’帳下‘巨靈神’左浩!現正告天下——何文為妖言所惑,未得公平黨各方允可,私發亂命,公平黨中伸冤壹事自有人主持,卻輪不到他何文借機殺人!今日的江寧城,此亂命,不許有人貼——”
  同樣的聲音在貼告示的那邊響起來:“妳們這是反叛——”
  那告示欄邊,有帶血的身影搖搖晃晃地站在了前頭:“我乃‘讀書會’欒白。今日誰欲毀此令,便從我身上跨過去!”
  遠遠近近的人們目睹著這壹幕。
  血腥的廝殺展開。
  同樣的時間,混亂的城市當中,數十撥的傳令人縱馬而行,將公平王壹意孤行下發出的這道影響深遠的命令,傳往城市的壹處處主要街道,在這些騎士的周圍,隨即出現壹撥撥的廝殺與對沖。
  公平王要將這樣的命令,發到所有人的眼前。
  而其余四王,要將這堅決的殺戮與對抗,展現給天下諸方。
  ……
  橋洞壹側,三道身影將屍體緩緩埋進了坑裏。他們還沒開始填土,便看著滿身鮮血的騎士壹面呼喊、壹面策馬奔跑過去了。
  “……他說了什麽?”
  “……喊……冤?”
  小和尚眨了眨眼睛。
  ……
  城中中央靠北壹些的地方,過去屬於武朝的老衙門墻漆剝落、門庭半毀,但從昨夜到此時,已經漸漸清理開地方。
  新建“監察司”的副掌印徐勇為是壹名身材幹瘦的中年男人,他打掃了衙門前的道路,灑了壹些清水。跟他呆在這裏的人並不多,壹隊士兵,幾名文書,甚至撐不起壹個小官府的配置,但他並不在意,只是站在衙門口的臺階上,等待著人過來。
  沒有普通百姓過來。
  壹道道的身影從不久前開始,就在朝老衙門附近的道路上聚集,這壹刻,大量的旗幟開始在這衙門附近的數條長街之上招展。“轉輪王”、“平等王”、“高天王”、“閻羅王”的部屬們有條不紊地封鎖了附近的每壹條道路,守好了周圍院落的每壹處城院墻。
  “轉輪王”麾下執掌“不死衛”的“寒鴉”陳爵方;“平等王”麾下“人字號”大掌櫃金勇笙;“高天王”麾下大先鋒“開山將”羅彥;“閻羅王”麾下“阿鼻元屠”掌刀人彭天罡等陸續過來,與徐勇為打了個招呼。
  “何文瘋了……”
  “以壹叛四,執意要搞個新公平黨,他說,今日有人能走到這裏來喊冤……”
  “大夥兒說,沒有可能……”
  “那今天,大家便要仔仔細細地,瞧個清楚……”
  壹條條的街道、壹處處的庭院,旗幟飄揚,包括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在內的壹名名高手,都逐漸的進入了約定好的位置,有人築起街壘,擺開拒馬,數以千計的綠林人、公平黨各方的客卿與高手,將這衙門方圓裏許的範圍,圍成了森嚴的堡壘。
  堡壘的外圍,在每壹處街頭巷尾,人們開始觀望這壹切。普通的百姓惴惴不安,好事者們心潮澎湃,從各地而來的勢力代表們冷眼觀望,也有大量的綠林人,在那壹扇扇招展的旗幟與名號當中,就感受到了沸騰的熱血,或許只有壹路打到比武大會決賽的幾名高手,會在這裏感到悵然若失。
  公平黨盡起江南千萬的資源,走到這壹刻,終於決裂。而在這壹片已然建好的浩大舞臺上,整個天下,會看見世道人心的端倪。
  零零碎碎仿佛熱身般的廝殺正在城市的遠處蔓延。
  壹道高大的身影走出“轉輪王”方執守的壁壘,開始在街頭說話。
  “我乃‘大光明教’護法,‘天刀’譚正!江寧大會,本為公平黨諸方會盟,共同商議將來之事,然何文為讀書會妖言所惑,壹意孤行,圖謀奪權,他建此所謂監察司,為的便是清除異己,要公平黨各方不經商議,便聽他壹人之令……此人權欲迷心,已然瘋啦——”
  他的聲音隨著內力迫發,遠遠回蕩,與此同時,城市各處的類似宣傳,也已經開始。
  “猴王”李彥鋒壹身青灰短打,行走在“堡壘”外圍的街道上,註視著路面上,酒樓、茶肆間的壹張張面孔,偶爾會記住幾個可疑院落的位置……
  丁嵩南在遠處的屋頂上,以望遠鏡張望城市的景象……
  張羅好使團成員離開的路徑後,安惜福稍作易容,壹路走向城市當中漸漸開始變得狂暴的地方,他在尋找失蹤的使團成員……
  譚正高聲嘶吼的路口壹側,安惜福所尋找的目標正與遊鴻卓壹道穿過道旁的行人,某壹刻,甚至與在周圍巡弋的“猴王”擦肩而過。
  此刻的人群中,周圍各種各樣的身影都帶著自己的意圖,背刀的遊鴻卓與身材高挑的梁思乙也並不顯得格外起眼,他們在附近轉了壹圈,也都看到了譚正、陳爵方、不死衛……等各種各樣的存在……
  四師兄況文柏戴著遮住下半邊臉的猙獰面具,正在這片“堡壘”外圍壹處宅子的二樓上,睥睨著附近街頭的情況,他單手扶著鋼鞭,由於樣貌奇特,也格外顯得威風凜凜……
  數得出名頭的,說不出名頭的人,從各地而來的數十上百支大小勢力,無數的揣摩與惡意,已彼此交纏在壹起。
  隨著人的聚集,遠遠近近的屋頂上,漸漸的都已經站滿了看熱鬧的身影。在嶽雲、銀瓶等人的拱衛下,左修權走上小廣場角落中的壹處茶樓,隨即,發現了意外的身影。
  他笑呵呵地走了過去,朝對方以及周圍人抱了抱拳,在桌邊坐下。
  “錢八爺,久違了……”
  老人的話語中,從茶樓窗口向外望去,江寧城的上方,是鋪展如林的旌旗。而當中最為顯眼的壹面,便在眾人拱衛中象征著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的戰旗,它帶著過去多年間“天下第壹人”的威壓,猶如煌煌烈日,便要居中鎮壓下此刻江寧城內的壹切波瀾。
  集合整個江南最為精銳的武者群體,居於數千人之中,這是過去的周侗都從未有過的地位。
  ……
  “寧人屠未至,妳們拔得掉這面旗嗎?”
  雙方進行了壹些友好的對話。
  某壹刻,左修權好奇地問了壹句。
  茶樓中安靜了下來。
  某些年輕人目光復雜地看了他壹眼。
  被老頭子我傷到自尊了……
  老頭子我就是太直言不諱啊……
  左修權拿起茶杯,心下明了,且反省。
  “呵呵,也不是什麽大事,江南的局勢,與江寧這邊,牽扯已不多了……”
  他作為年高德劭的老人家,笑著安慰了壹句。
  錢洛寧在那邊想了想,偏過頭來。
  “左公,這個……我們不是來打架的……”
  “老頭子我懂……”
  左修權笑著,與對方禮貌地笑在了壹起。
  ……
  某壹刻,他們從位置上站起來。
  ……
  狂瀾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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