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九章 兇刃(上)
贅婿 by 憤怒的香蕉
2019-2-1 17:32
該如何來描繪壹場戰爭的開始呢?
就如同妳壹直都在過著的平凡而漫長的生活,在那漫長得近乎枯燥歷程中的某壹天,妳幾乎已經適應了這本就享有壹切。妳走路、聊天、吃飯、喝水、耕地、收獲、睡眠、修葺、說話、玩樂、與鄰人擦肩而過,在日復壹日的生活中,看見千篇壹律,似乎亙古不變的景色……
有人將妳從這樣的理所當然中,陡然拉拽出來。
沒有心理準備——當然那幾乎是無論如何提前建設都不會擁有的東西。妳感到生氣、憤怒……然後看見的便是鄰人的頭顱與猩紅的鮮血,妳的腦袋和靈魂還無法接受與容納這壹切,在那妳漫長的仿佛帶著天地至理的人生中,所見過的最多的血也不過是鄰人打架時推搡造成的後果,又或是縣裏講土匪殺手時帶來歡呼的行刑。世上真有如此之惡嗎?它為何又會在這壹天到來呢?為何又會讓生於世間的自己遇到呢?
想清楚這壹切,需要漫長的時光……
……
周元璞是劍閣以西青川縣郊的壹名小員外。周家世居青川,祖上出過舉人,住在這小地方,家中有良田數百畝,十裏八鄉說起來也算得上詩書傳家。
雖然毗鄰劍閣險關,但西南壹地,早有兩百年不曾遭逢戰事了,劍閣出川地勢崎嶇,山中偶有匪事,但也鬧得不大。最近這些年,無論是與西南有貿易往來的利益團體還是鎮守劍閣的司忠顯都在刻意維護這條路上的秩序,青川等地更是平安得猶如世外桃源壹般。
周元璞活到二十四歲的年紀,接了還算富裕的家業,娶有壹妻壹妾,育有壹子壹女,女兒六歲,兒子四歲。壹路過來,平安喜樂。
這壹切並非慢慢失去的。
早先的幾日,附近鄉縣的人們還偶爾說起了那似乎極為遙遠的戰事,有人說起過女真人的殘暴,考慮了要不要離開,也有人說起,不管女真人占了哪裏,豈不都得留人種點糧食?
這樣的議論只是星星點點,沒有讓大部分人產生過度的反應,周元璞也只是在腦海裏認真地思慮了幾次。
十月十七這天深夜,他在迷迷糊糊的睡眠中突然被拖下床來。沖進院子裏的匪人多數看起來還是漢兵,唯有領頭的幾人穿著奇怪的外族衣裝。此時外頭村子裏已經哭喊成壹片了,這些人似乎認為周元璞是家境較好的員外,領了女真的“大人”們過來搜刮。
周元璞與家中妻妾、兒女、仆人們被拉出房間,為首的壹名漢人問他存糧在哪,家中的錢物都藏在哪,周元璞猶然渾渾噩噩,外族人卻並不多言,他們拖起家中的壹名仆人,將人吊在樹上,便直接拿刀剖了人的肚子,血腥的氣息嚇倒了所有人。
周元璞便交代了家中存糧的地方,收藏字畫古玩金銀的地方,他哭著說:“我什麽都給妳,不要殺人。”眾人去搜刮時,外族人便拖著他的妻子,要進房間。
妻子哭號反抗,外族人壹巴掌打在她頭上,女人腦袋便磕到臺階上,口中吐了血,眼神當時便渙散了。眼見母親出事的女兒沖上去,抱住對方的腿想咬,那外族人壹刀殺了小女孩,然後拖了他的妾室進去。
妾室不敢反抗,幾名外族人先後進去,然後是其他人也輪流進去,妻子躺在地上身體抽搐,眼神似乎還有反應,周元璞想要過去,被打翻在地,他抱住四歲的兒子,已經完全沒了反應,心中只在想:這莫不是夜裏做的噩夢吧。
夜黑得愈發濃烈,外頭的哭喊與嚎啕漸漸變得細微,周元璞沒能再見到房間裏的妾室,頭上留著鮮血的妻子躺在院落裏的屋檐下,目光像是在看著他,也看著年幼的孩子,周元璞跪倒在地上哭泣、懇求,不久之後,他被拖出這血腥的院落。他將年幼的兒子緊緊抱在懷中,最後壹眼見到的,還是躺倒在冰冷屋檐下的妻子,房間裏的妾室,他再也沒有見到過。
漫長的山道中升起迷霧了,人們被繩索綁縛,被驅趕到壹起。往前走的過程裏,又有人被殺死在路邊。
這壹切都顯得如此的不真實。
在此後數日的渾渾噩噩中,周元璞腦中不止壹次地想到,女兒是死了嗎?妻子是死了嗎?他腦中閃過人們被開膛破肚時的情景——那豈是人世間該有的情景呢?
不是說好了,不管占了哪裏,都得留人種點糧食的嗎?
自己給了糧食,給了珍玩,給了壹切的積蓄。為什麽還不夠呢?
山裏的迷霧來了又去,他抱著孩子在濕滑的山道間前行,中間被發了些如豬潲壹般的稀粥。孩子似乎也被嚇傻了,並沒有過多的哭鬧。
他們隨著軍隊壹路向前,然後也不知是在什麽時候,人們的眼前出現了奇怪的事物,古舊縣城低矮的城墻,縣城外小山上壹排排的溝豁,黑色的延綿的軍旗,他們被圍起來,看管了壹兩日,然後,有人驅趕著他們走向前方。
……
黃明縣城。
眼見著對面陣地開始動起來的時候,站在城墻上方的龐六安放下了望遠鏡。
從梓州趕來的華夏第五軍第二師全體,如今已經在這邊衛戍完畢,過去數日的時間,女真的大隊陸續而來,在對面林立的旌旗中可以看到,負責黃明縣戰場壓陣的,便是女真宿將拔離速的核心隊伍。
黃明縣城前方的空地、山嶺間容納不下過多的軍隊,隨著女真軍隊的陸續趕來,周圍山嶺上的樹木傾倒,迅速地化為防禦的工事與柵欄,兩邊的熱氣球升起,都在察看著對面的動靜。
龐六安在城墻上觀望的同時,也能隱約看見對面坡地上巡視的將領。對於戰場的動員,兩邊都在做,黃明縣城內外陣地負責防守的華夏軍士兵們在沈默中各自按部就班地做好了衛戍準備,對面的軍營裏,偶爾也能見到壹隊隊虎賁之士集結嘶吼的景象。
攻城的器械、投石的車輛,也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迅速地組裝起來了。
與這個時代的戰績最強軍隊主力的正面交鋒,正式納入視野範圍。
十月二十五,上午,拔離速在軍營之中下了命令。
“試試他們。”
作為炮灰的民眾們便被驅趕起來。
龐六安放下望遠鏡,握了握拳頭:“操。”
城頭上的炮口微調了方向,戰鼓響起。
……
兩軍對壘的戰場上,人們哭喊起來。
周元璞抱著孩子,不知不覺間,被擁擠的人群擠到了最前方。視野的兩方都有肅殺的聲音在響。
周元璞的腦袋稍微的清醒過來。
“放了我的孩子——”
他舉起了四歲的兒子,在兩軍陣前用盡了全力的哭喊而出。然而無數人都在哭喊,他的聲音旋即被淹沒下去。
不久之後,四歲的孩子在擁擠與奔跑中被踩死了。
在驀忽而過的短暫時日裏,人生的遭遇,相隔天與地的距離。十月二十五黃明縣戰爭開始後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裏,曾經以周元璞為頂梁柱的整個家族已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點到即止,也沒有對婦孺的優待。
這是劍閣附近成千上萬家庭、人眾經歷的縮影,即便有人幸而存活,這場經歷也將徹底改變他們的壹生。
然而,再巨大的憤怒都不會在眼前的戰場中激起半點波瀾。夾雜著天南海北無數家庭利益、傾向、意誌的人們,正在這片天空下對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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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朝建朔最後壹年的那個冬天,爆發於西南群山之間、決定整個天下走勢的那壹場大戰,既像是為壹個持續兩百余年的大帝國唱響的挽歌,又像是壹個新的時代在孕育於爆發間鋪陳的聲響。它猶如大河遠來,洶湧澎湃,卻又穩重厚實。
人們知道,所有的積累與沈默,都將在這裏被揭開。
為了這壹場戰役,女真人做好了壹切的準備。
隨著完顏宗翰命令的下達,數以十萬計的軍隊開始有條不紊地開撥前行。此時,第壹批的工兵隊已經勘探和搭建好了道路,以女真精銳為主力的先鋒部隊也已經在途中占好了關鍵的位置。
從劍閣至黃明縣城、至雨水溪兩條道路各有五十余裏,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山道過去僅僅負擔著商隊通行的責任,在數十萬大軍的體量下立刻就顯得脆弱不堪。
僅僅是在軍隊正式拔營後的第三天,由拔離速、訛裏裏率領的前鋒部隊就各自抵達了預定交戰位置,開始選地紮營。而無數的軍隊在長達數十裏的山道間蔓延成長龍,冬日山間陰冷,原本還算結實的山道不久之後就變得泥濘不堪,但韓企先、高慶裔等將領也早已為這些事情做好了準備。
工兵隊與歸附較好的漢軍精銳迅速地填土、修路、夯實地基,在數十裏山道延伸往前的壹些較為開闊的節點上——如原本就有人聚居的十裏集、蒼火驛、黃頭巖等地——女真部隊紮下軍營,隨後便驅使漢軍部隊砍伐樹木、平整地面、設置關卡。
即便華夏軍真的兇悍勇毅,前線壹時不勝,這壹個個關鍵節點上由精銳組成的關卡,也足以擋住素質不高的倉惶後撤的軍隊,避免出現倒卷珠簾式的大敗。而在這些節點的支撐下,後方壹些相對精銳的漢軍便能夠被推向前方,發揮出他們能夠發揮的力量。
女真開國二十余年,完顏宗翰曾經無數次的打出以少勝多的戰績,他下方的將領也早已習慣豁出性命壹波猛攻,對面如潮水般潰退的景象。在實際作戰中擺出如此沈穩的態度,在宗翰來說或許也是破天荒的第壹次,但考慮到婁室、辭不失的遭遇,女真軍中倒也沒有多少人對此感到多余。
山中作戰,壹時間能夠擺開的兵力並不多,華夏軍在山中幾處關鍵節點的加塞,使他們在短時間內不會遇上懸殊兵力的碾壓,然而只要保持通路不會出現大問題,女真精銳兵力壹波壹波地上,這是整個天下都不會有人扛得住的兇猛攻勢——至少在眼下,這壹想法還是全天下的共識。
車轔轔馬蕭蕭,士兵的身影如蟻群般在山麓間延伸,各種各樣的軍旗招展如密林,巨大的熱氣球不時的升起在天空中,密林上方,間或有海東青飛旋。以十萬計數的軍隊猶如灌入窄道的洪水,只要突破前方的加塞點,他們的前方,便會是壹馬平川。
又或者,至少是勝利的壹半。
十月底,正面戰場上的第壹波試探,出現在東路戰線上的黃明縣城出山口。這壹天是十月二十五。
而早在三天前,自黃明縣城、雨水溪對峙線朝劍閣方向延伸的崎嶇山嶺中,復雜無比的斥候戰,就已經不約而同地開始升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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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來,無論在哪只部隊當中,能夠擔任斥候的,都是軍中最值得信任的心腹與精銳。
放諸於現代軍隊意識尚未覺醒的時代裏,這壹道理極為淺顯:吃餉賣命之人卑微、低賤,沒有主觀能動性的情況下,戰場之上即便要驅使士兵前進,都得以極度嚴苛的軍法約束,想要將士兵放出去,不加管束還能完成任務,這樣的士兵,只能是軍隊中最為精銳的壹批。
為將者的近身親衛、世家大族的家丁又或是豢養的虎狼之士,至少是能夠隨著戰局的發展獲得好處的人,才能夠誕生這般主動作戰的心思。
今年三十二歲的鄒虎便是原本武朝軍隊的斥候之壹,手下領壹支九人組成的斥候中隊,賣命於武朝將領侯集麾下,壹度也曾參與過襄樊防線的抵抗,後來侯集的軍隊觸犯軍法過多,在嶽飛跟前收了不少氣。他自稱腹背受敵,壓力極大,終於便投降了女真人。
鄒虎對此並無意見。
他是山中獵戶出身,幼時貧苦,但在父親的悉心教導下,練出了壹番穿山過嶺的本事。十余歲參軍,他身體不錯,也早見過血,於侯集軍中被當成虎賁精銳培養。
侯集是性情傳統的將軍,練兵講究壹個兇性。認為沒有虎狼的性子,如何上陣殺敵?這十余年來,武朝的資源開始往軍隊傾斜,侯集這樣的領兵人也得到了部分官員的擁護,在侯集的麾下,士兵的張揚跋扈、欺淩鄉人,並不是罕見的事情。鄒虎的性子初時還算淳樸,在這樣的環境下過了十余年,性情也早已變得兇殘起來了。
狼行千裏吃肉,狗行千裏吃屎,這世上本就弱肉強食,拿不起刀來的人,原本就該是被人欺淩的。
自己這些吃餉的人豁出了性命在前頭打仗,其他人躲在後頭享福,這樣的情況下,自己若還得不了好處,那就真是天理不公。
——侯集麾下的精銳,素來是在這樣的聲音中過日子的,到了壹些摩擦、比試的環節上,他手下這幫兇殘暴戾的虎狼之士,多少也能掙下壹些面子。這令他們變本加厲地堅定了信念。
到得後來,大軍調撥襄樊防線,嶽飛六親不認地整肅軍紀,侯集便成為了被針對的重點之壹。襄樊大戰本就激烈,前線壓力不小,鄒虎自認每次被派出去——雖然次數不多——都是將腦袋系在褲腰帶上求生路,如何耐得後方還有人拖自己後腿。
再後來戰局發展,襄樊周圍各個營寨系數被拔,侯集於前線投降,眾人都松了壹口氣。平日裏再說起來,對於自己這幫人在前線賣命,朝廷重用嶽飛這些青口白牙的小官胡亂指揮的行徑,更是添油加醋,甚至說這嶽飛小兒多半是跟朝廷裏那生性淫蕩的長公主有壹腿,因此才得到提拔——又或者是與那狗屁太子有不清不楚的關系……
朝廷如此昏聵,豈能不亡!
參與了女真部隊,日子便好過得多了。從襄樊往劍閣的壹路上,雖然真正富裕的大城鎮都歸了女真人搜刮,但作為侯集麾下的精銳斥候部隊,許多時候大夥兒也總能撈到壹些油水——而且幾乎沒有敵人。面對著女真老帥完顏宗翰的進軍,襄樊防線潰敗後,接下來便是壹路的摧枯拉朽,就算偶爾有敢抵抗的,實際上反抗也極為微弱。
男兒生於世上,這樣子打仗,才顯得爽利!
眾人每日裏說起,互相道這才是投了個好東家。侯集對於武朝沒有多少情感,他自小貧苦,在山中也總受地主欺負,當兵之後便欺負別人,心中早已說服自己這是天地至理。
投靠女真數月之後,侯集跟麾下的弟兄說話時,又漸漸能說出壹些更有“道理”的言辭來,例如武朝腐朽,滅亡乃天地定數,大金崛起正符合了世道輪轉的定數,這次跟了大金,子孫後代便也有兩三百年的福享——對照武朝便能想得明白。大夥兒及時選邊,立下功績,將來在這天下便能有壹席之地。
總之,打完這仗,是要享福啦!
八九月間,大軍陸陸續續抵達劍閣,壹眾漢軍心中自然也有害怕。劍閣雄關易守難攻,壹旦開打,自己這幫歸附的漢軍多半要被當成先登之士上陣的。但不久之後,劍閣居然開門投降了,這豈不更加證明了我大金國的天命所歸?
沒了劍閣,西南之戰,便成功了壹半。
十月裏軍隊陸續過關,侯集麾下主力被安排在劍閣後方壓陣運糧,鄒虎等斥候精銳則首先被派了進來。十月十二,軍中文官登記與復核了各人的名冊、資料,鄒虎明白,這是為防止他們陣前叛逃或是投敵做的準備。而後,各個軍隊的斥候都被集合起來。
被動員起來的斥候精銳足有萬人之多,女真人中的精銳老卒便超過兩千,負責統領斥候部隊的,是金國宿將余余。
“……光只斥候便壹萬多……滅國之戰,這架子是搭起來啦……”
與身邊弟兄說起的時候,鄒虎仿著平時詩集看戲時聽到的口吻,言語頗為輕佻,但心中也不免為止震撼和與有榮焉。
“……前方那黑旗,可也不是好惹的。”
隊中有人這樣說時,鄒虎也點頭,拿出口頭禪來:“狼行千裏吃肉,狗行千裏吃屎。這世上道理,大夥兒可還看得不夠麽,大帥養咱們這麽多年,什麽事情都兜著,為什麽?妳夠兇妳就有吃的……武朝早就沒戲了,那姓寧的確實兇,殺了皇帝,咱們不也是忍不了那幫家夥才反的麽。妳們身邊,也都是這世上最兇的人……將來妳是吃肉還是吃屎,打了西南這壹仗,沒人能說閑話了。”
“……為什麽進來的是咱們,其他人被安排在劍閣外頭運糧了?因為……這是最兇的人才能進來的地方!”
鄒虎如此給麾下的士兵打著氣,心中既有恐懼,也有激動。投靠女真之後,他心中對於漢奸的罵名,還是頗為介意的。自己不是什麽漢奸,也不是膽小鬼,自己是與女真人壹般兇殘的勇士,朝廷昏聵,才逼得自己這幫人反了!如那心魔寧毅壹般!
而今大夥兒都聚在西南了,這就是天底下最厲害人的戰場,打完這壹仗,掙下大大的功名,天下人自然要對自己刮目相看。當然,到那個時候,也不必自己去解釋什麽,天下都是大金的,自己眼前自然也會有壹場富貴在等著。
斥候部隊集結,女真宿將余余在高臺上巡視的那壹刻,鄒虎便確定了這壹點。在那接受巡視的校場上,前後左右哪裏都是精銳的虎賁之士。屬於女真人的斥候隊壹看便是屍山血海裏走過來的最難纏的老兵——這是完顏宗翰都最為倚重的部隊之壹。
此外,渤海人、遼人、遼東漢人的隊伍,也都是此時全天下最為精銳的斥候成員。便是自己這幫由各個歸附軍隊裏選出來的,又有哪壹個不是手上沾了無數獻血的精英中的精英——稍微差壹點的,只配在後方劫掠和押糧,連劍閣都進不來,因為這邊太他媽擠了。
這樣的陣容殺過去,自己這邊怎麽輸?
女真人向斥候們宣布了殺敵立功的細則,斥候部隊不久便被分批次地派出去。在長達數十裏的山道附近,周圍斥候首先要建立起來的,是壹道長達百丈的防線——這是為了避免黑旗斥候部隊對女真將領的偷襲、對道路的破壞,而最為精銳的壹批人,則被放出去到崎嶇的山間尋找能夠通過的小路。
劍閣附近群山環繞,車馬難行,但過了最崎嶇的大劍山小劍山山口後,雖然亦有峭壁懸崖,卻並不是說完全不能行走,女真部隊人手充足,若能找出壹條窄路來,隨後讓無足輕重的漢軍過去——無論損傷是否巨大——都將徹底打破人手不足的黑旗軍的阻擊謀劃。
由於本身的力量還不被信任,鄒虎與身邊人最開始還被安排在相對後方壹些的固定崗上,他們在崎嶇山嶺間的制高點上蹲守,呼應的人手還很充足。這樣的安排危險並不大,隨著前方的摩擦不斷加劇,隊伍中有人慶幸,也有人躁動——他們皆是軍中精銳,也大都有山地間行走生存的絕技,不少人便恨不得展示出來,做出壹番亮眼的成績。
漢軍部隊在戰場上或許遠遠比不上女真人,那都是壹幫兵油子爛泥扶不上墻,但若論單兵技巧,斥候當中畢竟也有大量心氣高的人物存在。有的在山中奔行壹日不見疲憊,有的穿山過嶺如履平地,有的善於隱藏,有的殺氣外露猛獸見之都要瑟瑟發抖,有的陷阱布置精巧常人難避,他們往日裏也受到過重視,此時既然降了,自然也想露壹手驚壹驚那幫眼高於頂的女真人。
從劍閣出發往黃明縣城,走過十裏的地方,有壹處相對開闊的聚居點叫做十裏集,此時已經被拓寬為軍營了。鄒虎小隊看守的地方便在附近的山中,每日裏看著密密麻麻的士兵砍伐樹木,壹日壹變樣,真像是有移山填海的威力。
他每日夜間便在十裏集附近的軍營休息,不遠處是另壹批精銳聚居的營地:那是歸附於女真人麾下的江湖人的聚集地,約有八百人之多,都是這些年陸續歸附於宗翰麾下的綠林高手,其中有壹部分與黑旗有仇,有壹部分甚至參與過當年的小蒼河大戰,其中領頭的那幫人,都在當年的大戰中立下過莫大的功勛。
這幫綠林人也多是漢人,雙方人員偶爾便有來往,綠林人手上多有武藝絕活,原本眼高於頂,鄒虎等精銳斥候身上也有絕技,互相展露之中,便都存了壹分敬意。對面作為頭目之壹的壹名綠林大豪名叫任橫沖的,外號“覆血神拳”,與鄒虎相見投緣,閑聊時說起前方的華夏軍來,便道:“那寧毅也沒什麽了不起的,當年在汴梁被逼得跟孫子壹樣,就算小蒼河,老子殺他手下的小崽子也殺了許多。”
鄒虎這才知道對方當初在汴梁便認得那寧毅,小蒼河之戰又有戰績,當下悉心請教,任橫沖便說起小蒼河時與華夏軍的作戰,又說起他當年在京城與寧毅結了梁子,後來便立誓要以殺死寧毅為目標。
——在這之前不少綠林人士都因為這件事折在寧毅的手上,任橫沖總結教訓,並不魯莽地直面寧毅。小蒼河之戰時,他率領壹幫徒子徒孫進山,手底下殺了不少華夏軍成員,他原本的外號叫“紅拳”,後來便成了“覆血神拳”,以顯霸氣。
小蒼河之戰後,任橫沖得女真人賞識,暗中資助,專門研究與華夏軍作對之事。華夏軍轉往西南後,任橫沖還來做過幾次破壞,都沒有被抓住,去年華夏軍下除奸令,羅列名單,任橫沖置身其上,身價更是飛漲,這次南征便將他作為精銳帶了過來。
任橫沖是頗有心氣之人,他習武有成,半生得意。當年汴梁局勢風雲變幻,大光明教教主發動天下群豪進京,任橫沖是作為淮南綠林的領軍人物上京的。那時他成名已十余年,被稱為綠林名宿,實際上卻不過三十出頭,真可謂意氣風發前途遠大,當時進京的壹些人物年紀老邁,即便武藝比他高強的,他也不放在眼裏。
在那時的任橫沖看來,自己將來是要成為周侗、方臘、林宗吾壹般的武林大宗師的。那時權傾壹時的秦嗣源下臺,女真又被打退,百廢待興,京城之地可謂天空海闊,就等著他上臺表演。誰知後來壹幫人追殺秦嗣源,壹切都被葬送在那場屠殺裏。
那壹天汴梁城外的野地上,任橫沖等人看見那心魔寧毅站在遠處的土坡上,臉色蒼白而怨忿地看著他們,林宗吾等人走上去嘲笑他,任橫沖心中便想過去朝這傳聞中有“宗師”身份的大魔頭做出挑戰,他心中想的都是大出風頭的事情,然而下壹刻便是無數的騎兵從後方躍出來。
即便天下第壹的林宗吾,當時也是掉頭就跑,任橫沖外號“紅拳”,但面對騎兵的沖撞,拳法真是屁用也不抵。他被戰馬沖撞,摔在地上磕碎了壹顆牙,滿嘴是血,後來又被拖著在地上摩擦,褲子都被磨掉,渾身是傷。壹幫綠林人士被騎兵追殺到晚上,他光著屁股在屍體堆中裝死,屁股上被紮了壹槍都沒敢動彈,這才保全壹條性命。
對於從小養尊處優的任橫沖來說,這是他壹生之中最屈辱的壹刻,沒有人知道,但自那以後,他愈發的自尊起來。他費盡心機與華夏軍作對——與魯莽的綠林人不同,在那次屠殺之後,任橫沖便明白了軍隊與組織的重要,他訓練徒子徒孫互相配合,暗地裏伺機殺人,用這樣的方式削弱華夏軍的勢力,也是因此,他壹度還得到過完顏希尹的接見。
即便是面對著眼高於頂的女真人,任橫沖自認也不落於下風。大軍終於殺到西南,他心中憋著勁要像當年小蒼河壹般,再殺壹批華夏軍成員以立威,心中早已沸騰。與鄒虎等人說起此事,開口勉勵要給那幫女真瞧瞧,“什麽叫做殺人”。
過去數日,往前探路的精銳女真斥候陸陸續續都有受傷被擡回來的,壹些是被地雷炸傷,壹些是落入了華夏軍的配合伏殺中,對於華夏軍的兇狠,已經陸續有人感受到了。
不久之後,他們得到了前進的機會。
十月十九,前鋒部隊已經在對峙線上紮下營寨,構築工事,余余向更多的斥候下達了命令,讓他們開始往交界線方向推進,務求以人數優勢,殺傷華夏軍的斥候力量,將華夏軍的山間防線以蠻力破開。
任橫沖帶領麾下百余徒子徒孫,當天便出發了。
鄒虎是其後的壹批,這時候,他還沒有感受到太多的東西,作為已經滯後的斥候隊,理論上來說,即便他們趕到前方,剩給他們的機會也不多了。川蜀山勢復雜,能走的路終究也就那麽多,數千人分幾百批朝前方犁過去,能剩給後方的,沒多少東西。
山路難行,斥候精銳往前推的壓力,兩天後才傳到前線位置上。
這時候總管華夏軍斥候部隊的是霸刀出身的方書常,二十這天下午,他與第四師參謀長陳恬碰頭時,收到了對方帶來的進攻命令。寧毅與渠正言那邊的說法是:“要開打了,瞎了他們的眼睛。”
此時,分撥到方書常手上統壹調配的斥候部隊共有四千余人,半數是來自第四師渠正言手下專為滲透、獵殺、斬首等目的訓練的特種作戰小隊。劍閣附近的山路、地形早先半年便已經經過反復勘探,由第四師參謀部規劃好了幾乎每壹處關鍵地點的作戰、配合預案。到二十這天,壹切被完全確定下來。
當天下午和晚上組織了出發前的安排和動員會。二十壹,除原本就在山中作戰的壹千五百余人,以及方書常手頭保留的五百預備隊外,共有兩百個以班為規模的基本特種作戰單位,從不同方向上,被投入到前方的山嶺之中。
第八八〇章 兇刃(中)
熱氣球升起在天空中,風聲呼嘯,吹過視野間起伏的山巒。
初冬的山嶺入目青灰,起起伏伏間猶如壹片奇異的海洋,山嶺間的道路像是破開海洋的巨龍,隨著軍隊的行進朝前方蔓延。遠處的樹林起伏跌宕,林間藏著噬人的深淵。
蜀地地勢雄奇,李白曾言: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但事實上,被形容為難於上青天的這片道路,已經屬於進入蜀地相對易行的關口了。
劍閣往西,金牛道往北,後世被稱為龍門山斷裂帶的壹片地方,屬於真正的天塹。往南的大小劍山,雖然也是道路崎嶇,斷崖密布,但金牛道穿山過嶺,不少驛站、村落附於道旁,送行來往客商,山中亦能有獵戶出入。
過去能在這般崎嶇的山嶺間穿行的,畢竟也只是附近家貧無著的老獵戶了。密集的山林,崎嶇的地形,普通人入林不久,便可能在山間迷路,再也無法回轉。十月中旬,第壹波成規模的戰鬥便爆發在這樣的地形裏。
籍著升空的熱氣球又或是建在高處的瞭望塔,偶爾能看見爆炸的動靜出現在遠處的密林間或是山澗裏。
華夏軍斥候隨身帶有名為手榴彈的爆炸物,女真的斥候部隊也隨身攜帶能以明火引燃的火雷。除這二者引起的劇烈聲響外,林間的多數廝殺外界並不容易看到,只是會有慘叫聲遠遠傳來,偶爾能見到林間升起的煙霧,又或是不知從哪裏遙遙傳來的“砰”然聲響,大路上的部隊便知道那廝殺在進行。
最初的幾日,林間發生的還是雖然激烈卻顯得分散的戰鬥,開始交手的兩支部隊謹慎地試探著對手的力量,遠遠近近零星的爆炸,壹天大概數十起,偶爾有傷者從林間撤出來,為首的女真斥候便向上頭的將官報告了華夏軍的斥候戰力。
這些斥候都是女真軍中最為精銳的老兵,他們或是北方山中最嚴苛環境裏鍛煉出來的獵戶,或是屍山血海裏幸存下來的戰士,感覺敏銳,放入山林裏無論是生存找路、還是博殺熊虎,都不在話下。且許多人在軍中頗有名望,放在哪支部隊裏都是受將領信任的心腹。余余壹開始便動用這些心腹之人,其壹是信任他們,其二是為了得到最準確的反饋。
初次交手的反饋隨著傷者與後撤的斥候隊迅速傳回來,在西南發展了數年的華夏軍斥候對於川蜀的山地沒有絲毫的陌生,第壹批進入山林且與華夏軍交手的精銳斥候取得了些許戰果,傷亡卻也不小。
在最初的幾天的摩擦裏,其實無法判斷準確的傷亡比——但這樣的情況倒也沒有出乎女真上層的意外——在百人以下的小規模沖突中,即便是武朝軍隊也常常能打出兩眼的戰績來,漢人不缺勇毅之士,更何況是斬殺過婁室與辭不失的黑旗軍。
二十,事先安排的後續斥候陸續進山,對於這些非女真系的斥候們,軍隊高層開出了極高的賞格:殺黑旗軍士兵壹名賞錢百貫,軍官則在此基礎上遞增,連級往上有田畝、官銜甚至於爵位封賜,活捉以三倍計。
武朝社會貧富差距巨大,貧苦人家壹年散碎開銷不過數貫錢,從八品縣令的月俸十五貫左右,已經相對富裕。這裏普普通通壹顆人頭便值銅錢百貫,斥候又大都是軍中精銳,殺上幾個肩上帶著花的,那便壹輩子富裕無憂。
用於獎勵的金銀裝在箱子裏擺在道路上幾個驛站軍營旁,晃得人眼花,這是各軍斥候直接便能領的。至於軍隊在戰場上的殺敵,賞賜首先歸於各軍軍功,仗打完後統壹封賞,但基本上也會與斥候領的人頭價相差無幾,即便戰死沙場,只要軍隊軍功到位,賞賜將來仍舊會發至各人家中。
以這樣的賞格而論,“買”完整個華夏軍的人頭,完顏宗翰需要花出去的銀錢至少是數千萬貫往上走,但他並不介意。
遼國仍在時,武朝每年給付遼國的歲幣只是銀錢便過了百萬貫,而依靠貿易武朝壹轉手又以倍計地賺了回去。童貫當年贖買燕雲十六州,與北地大小家族、朝中各路官僚湊了價值數千萬貫的財物,到頭來他伐遼有功,收復燕雲,名聲大振,這數千萬貫財物眾人豈不還是會從百姓手上撈回去。
及至金國踏平中原、覆滅武朝,壹路上破家滅族,抄出來的金銀以及能夠抓回北地生產金銀的奴隸又何止此數。若正能以數千萬貫的金銀“買”了華夏軍,此時的宗翰、希尹等人還真不會有半點吝嗇。
這是底定天下的最後壹戰了。
這樣巨大的利益與榮耀當中,不僅僅是斥候,甚至於中層下層的各個士兵都在摩拳擦掌、蠢蠢欲動。
二十二,那蒼莽山林中斥候的沖突陡然開始變得激烈,女真人投入的兵力、華夏軍投入的兵力在同壹時間、同壹節點上選擇了加碼。
自二十二的下午起,崎嶇的山嶺間能看到的最為明顯的沖突特征,並不是偶爾便傳來的爆炸聲,而是從林間升騰而起的黑色煙柱與山火:這是在林地的混亂環境中交手後,不少人選擇的混淆局面的策略,壹些山火旋起旋滅,也有壹些山火在初冬已相對幹燥的環境中熊熊蔓延,籍著呼嘯的北風,掀起了莫大的聲勢。
濃煙滾滾在山間飛舞,燒蕩的痕跡十數裏外都清晰可見,居住在林地裏的動物四散奔逃,間或爆發的廝殺便在這樣的混亂狀況中展開。
林間的大火多數由女真壹方的渤海人、遼東人、漢軍斥候引起。
雖然女真人開出的巨額懸賞令得這幫藝高人膽大的軍中精銳們迫不及待地入山殺敵,但進入到那蒼莽的林間,真與華夏軍軍人展開對抗時,巨大的壓力才會落到每個人的身上。
川蜀的山林看來廣袤遼闊,擅長山間奔走的也確實能夠找到許多的道路,但崎嶇的地形導致這些道路都顯得狹窄而危險。未曾遇敵壹切好說,壹旦遇敵,會展開的便是最為激烈與詭譎的廝殺。
以十人為壹組,原本就是為了林間廝殺而訓練準備的華夏軍斥候穿著的多是帶著與山林景色類似顏色的服裝,每人身上皆攜帶大威力的手弩。乍然遭遇時,十名成員從不同方向封鎖道路,只是從不同角度射來的第壹波的弩箭就足以讓人膽寒。
除弩箭外,投擲的手榴彈每人皆攜帶了兩三顆,狹窄道路上若遭遇這樣的爆炸,委實讓人進退兩難。
手弩、火雷等物以外,十名成員各有不同的側重與配合,部分小隊成員帶著便於攀爬的精鋼鉤爪、能夠讓人如猿猴般上下山嶺的滑輪組,亦有少量精銳小組帶有狙擊槍往前行動的,他們占領高處,利用望遠鏡觀察,朝附近小隊發出信號。
女真斥候中固然也有海東青、有不少百步穿楊的神射手、有擅長攀爬山嶺險峰的身負絕技之人,但在這些華夏軍小隊成系統的配合與前壓下,這壹天首先遇敵的斥候隊伍們便遭遇到了巨大的傷亡。
成百上千的斥候部隊在入山口的大路上還顯得擁擠與熱鬧,進入山林,選擇不同的道路分散開來,不時還會遭遇過去幾天入山的女真斥候精銳後撤的身影。他們作為生力軍替補上去,華夏軍的數百支特種作戰小隊也已經陸續殺來,到得下午,林間廝殺混亂,部分幸存的斥候放起大火,壹些火焰熊熊燃燒。
部分歸順了女真壹方的斥候部隊哭爹罵娘,他們在這林間固然“人多勢眾”,但各個隊伍的戰力有高有低、風格各有不同,互相之間的調配與前行進度亦有不同。壹些部隊正在前方廝殺,眼見著後方火焰竟蔓延了過來……
而另壹方面,華夏軍各個特種作戰小隊早先便有個大概的作戰計劃,這還是開戰初期,小隊之間的聯系緊密,以不同區域占領各個制高點上的核心團隊為調配,進退有序,基本上還沒有出現太過冒進的隊伍。
這些時日來,雖然也曾遇上過對方隊伍中異常厲害的老兵、獵手等人物,有的突然出現,壹箭封喉,有的隱匿於枯葉堆中,暴起殺人,產生了不少傷亡,但以交換比來說,華夏軍始終占著巨大的便宜。
按照後來的統計,二十二,在林間廝殺中死去的女真附屬斥候部隊約在六百以上,華夏軍傷亡過百。二十三、二十四,雙方傷亡皆有減少,華夏軍的斥候戰線總體前推,但也有數支女真斥候部隊愈發的熟悉山林,占領了林間前方幾個重要的觀察點。這還是開戰之前的小小損失。
余余適應著這壹狀況,對於山間作戰做出了數項調整,但總的來說,對於部分附庸部隊作戰時的生硬應對,他也不會過於在意。
二十五,拔離速率領的數萬軍隊在黃明縣城外做好了準備,數千漢人俘虜被驅趕著往縣城城墻方向前進。
黃明縣由原本坐落在這裏的驛站小鎮發展起來,並非堅城。它的城墻不過三丈高,面對山口壹邊的總長度四百六十丈,也就是後世壹千五百米的樣子。城墻從開闊地壹直蜿蜒到南邊的山坡上,山坡地勢較陡,令得這壹段的防禦與下方形成壹個“L”形的夾角,幾架防禦距離較遠的投石車連同大炮在這裏擺開,負責觀察的熱氣球也高高地飄著這邊的城頭上方。
城墻北端毗鄰壹道六七仗的山澗,但在靠近城墻的地方亦有過城小路。隨著俘虜被驅趕而來,城頭上的士兵高聲喊話,讓這些俘虜朝著城北方向繞行求生。後方的女真人自然不會允許,他們先是以箭矢將俘虜們朝南面趕,隨後架起大炮、投石車朝著北端的人群裏開始發射。
人群哭喊著、擁擠著往城墻下方過去,箭矢、石塊、炮彈落在後方的人堆裏,爆炸、哭喊、慘叫混雜在壹起,血腥味四散蔓延。
擠到城墻下方的俘虜們才算是脫離了炮彈、投車等物的射程,他們有的在城下呼喊著希望華夏軍開城門,有的希望上方擲下繩索,但城墻上的華夏軍士兵不為所動,壹部分人朝著城北蔓延而去,亦有人跑向城南的崎嶇山坡。
事實上,此時唯有城北山澗與城墻間的小路是逃生的唯壹通道。女真軍陣之中,拔離速靜靜地看著俘虜們壹直被驅趕到城墻下方,中間並無地雷爆開,人群開始往北面擁擠時,他命令人將第二批大約壹千左右的俘虜驅趕出去。
這批俘虜當中混雜的是壹支百人左右的弓箭隊,他們籍著漢俘們的掩護拉近了與城墻之間的距離,開始朝著城墻下往北奔逃的俘虜們射箭,壹些箭矢零零星星地落在城頭上。
龐六安下令開炮。
三發炮彈自黃明縣城城墻上呼嘯而出,落入混雜了弓箭手的人群當中。此時女真人亦有稀稀拉拉地往奔跑的俘虜後方開炮,這三發炮彈飛來,夾雜在壹片呼喊與硝煙當中並不起眼,拔離速在站馬上拍了拍大腿,眼中有嗜血味道。
他揮手命令部下放出第三批俘虜。
這壹批俘虜亦有千人,與先前不同的是,女真人給這些俘虜發放了幾十架做工粗糙的雲梯。
“……想要往城北逃,妳們過不去!前方縣城城墻不高,黑旗軍以華夏自居,妳們只要上去了,他們便不會殺人!扛著梯子逃命去吧!跑得慢的,當心女真人的大炮!”
被押在俘虜前方呼喊的是壹名原本的武朝官吏,他身上帶血,鼻青臉腫地朝俘虜們傳達女真人的意思。俘虜之中大量拖家帶口者,扛了梯子哭喊著往前方奔跑過去。有的人抱了孩子,口中是聽不出意義的求饒聲。
這壹刻,城墻上的華夏軍人正將盾牌、刀槍、門板等物朝城下的人群中放下去,以讓他們防禦流矢。眼見戰場那端有人扛起雲梯過來,龐六安與參謀長郭琛也只沈默了片刻。
“……讓人喊話,叫他們不要帶雲梯,人群中有奸細,不要中了女真人的計策。”
郭琛如此下令,隨後又朝炮兵那邊傳令:“標定距離。”
大嗓門的士兵在城頭拿著簡易的喇叭拼命朝著前方呼喊。
前方的“戰場”之上,沒有士兵,只有擁擠奔逃的人群、呼喊的人群、哭泣的人群,鮮血的腥味升騰起來,夾雜在硝煙與內臟裏。
這是整個戰場上最“溫柔”的開始,拔離速的眼中帶著嗜血的狂熱,看著這壹切。
對於女真人來說,這只是壹場簡單的甚至還沒有放開手幹的屠殺,但他享受於敵人的進退兩難,對面將領所表露出來的東西——無論是果決還是憤怒都會讓他感到滿足。
對於華夏軍來說,這也是說來殘酷實際上卻無比尋常的心理考驗,早在小蒼河時期許多人便已經經歷過了,到得如今,大量的士兵也得再經歷壹次。
女真人橫掃天下,如果需要俘虜,成百上千萬對於他們來說根本不在話下,拔離速驅趕著他們向前,追趕他們、屠殺他們。若城墻上的士兵因此表現出絲毫的手軟或是破綻,這成千上萬人之後,拔離速、宗翰等人不會介意再趕十萬、百萬人過來,斬殺於戰陣前方。
擁著雲梯的俘虜被驅趕了過來,拉近距離,開始匯入前壹批的俘虜。城墻上呼喊的士兵聲嘶力竭。龐六安吸了壹口氣。
“開炮。”
城墻上,士兵落下火把,鐵炮的炮口發出轟然聲響,炮彈從火光中沖出,從那如海的人潮上方飛了過去。
壹發炮彈之後、又是壹發,接著是第三發,氣浪噴薄間,壹些人被炸飛出去,有人斷了手腳,哭喊淒厲。
“哈哈哈哈……”拔離速在戰馬上笑起來,後續命令有條不紊地發出去。
戰場各個方位上的投石車開始趁著這樣的混亂緩緩地朝前推進,炮陣推進,第四批俘虜被驅趕出去……女真人的大營裏,猛安兀裏坦與壹眾部下整備完畢,也正等待著出發。
這是女真人中身經百戰的先鋒戰將,早在阿骨打仍在時,兀裏坦便是拔離速麾下的心腹勇將。此次進攻華夏軍,對於宗翰、希尹來說意義重大,許多人也將之作為征服天下的最後壹個阻礙來看待,但用兵的謹慎、準備的充分並不代表軍隊中的人們失去了當初的銳氣。
面對著黃明縣這壹阻礙,拔離速擺開陣勢之後,兀裏坦便向主將請命,希望能夠在這壹戰中率陣先登,奪取為婁室、辭不失等元帥復仇之戰的開門首功。拔離速答應下來。
隨著俘虜們壹批又壹批的被驅趕而出,女真軍隊的陣型也在緩緩推進。午時左右,射程最遠的投石車陸續將黃明縣城墻納入攻擊範圍,以逸待勞的華夏軍壹方首先以投石車朝女真投車營地展開攻擊,女真人則迅速固定器械展開反擊。這個時候,能夠從黃明縣以北小道逃離戰場的民眾還不足十壹,戰場上已化為平民的絞肉機。
未時壹刻,午後最令人煩悶和疲倦的時間點上,血腥的戰場上爆發了第壹波高潮,兀裏坦率領的千人隊稍稍改換了裝扮,裹挾著又壹批的平民朝城墻方向開始了推進。他預定了攻擊地點,將千人隊分為十批,自不同路徑朝前方殺來。
拔離速騎在戰馬上,目光平靜地看著戰場,某壹刻,他的眉頭微微地蹙了起來。
戰場上依舊哭喊喧囂,雙方的投石車相互進攻,女真人架起的投石車已經被砸碎了五架,而在黃明縣城城墻下,不知多少人被飛來的巨石滾成了肉醬。石塊的飛舞帶來巨大的破壞,壹刻也沒有停下。但在黃明縣城城頭,某個時間點上,氣氛卻像是陡然間安靜了下來。
拔離速感受到了這片刻的安靜。
城墻之上,龐六安陡然前沖,他拿起望遠鏡,迅速地掃視著戰場。守在城頭的華夏軍士兵當中的壹些老兵也像是感覺到了什麽,他們在盾牌的掩護下朝外張望,軍隊中部分還沒有太多經驗的新手看著這些經歷了小蒼河時期的老兵的動靜。
“嘿嘿……他娘的,終、於、敢、過、來、了……”
長刀被拔出刀鞘,喉間發出的聲響,壓抑到骨髓裏,蔓延在城頭的是如同屠宰場壹般的猙獰氣息。
“……過來了,要開炮嗎?”
黃明縣的城墻不過三丈,若是敵人靠近,迅速地便能登城作戰,龐六安的目光掃過這被四溢的血腥、淒厲的哭嚎充斥的戰場,牙齒磨了磨。
“……先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