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壹章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幽州，安平縣。
　　隨意用壹些破木柵欄圍攏起來，將壹大片區域隔離，在外守衛值崗的將士們面色嚴峻，於四面八方駐守著這片聚集地。
　　說是聚集地，其實也就是臨時草草搭建起來的而已，為的就是將害了病疫、且沒有任何根基的平民驅逐在壹起，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這裏面大都是茅草搭建而成的居所，在這深秋之際想要防寒避暑，遮風擋雨，幾乎不可能。
　　進了這裏後，想要再活著出來……
　　怕是就難了。
　　其實季秋壹路走來，也見過三三兩兩逃難的患疫難民。
　　就他來看，這病其實並非那麽難治。
　　只要有大夫悉心調理，再輔以藥食補足虧空，並不會危機性命。
　　它唯壹的危害，就只是傳播速度較廣，壹不小心就會壹傳十，十傳百而已。
　　但只要當政者廢大力氣隔離治理，並非會造成多麽可怕的局面。
　　起碼……
　　比起這叫他們自己自生自滅，臨到了末時送上壹把火，用全部焚燒殆盡的處理方法，要來的好。
　　“站住，來者止步！”
　　面色嚴峻，氣血旺盛的將領在這難民營的前列，看到季秋帶著十幾位門人踱步至此，當即‘唰’的壹下抽出半邊劍身，嚴肅開口：
　　“前方乃重疫蔓延地帶，爾等來此意欲何為？”
　　“還不速速退去，不然但凡沾上了壹星半點的病因，就將妳們也送進去，與他們壹樣自生自滅！”
　　這將領渾身真氣濃郁，看得出來也是壹先天好手。
　　其統禦縣兵，足有八百之數，掌弩箭與弓矢，就在這聚集地的四面八方布下防備。
　　壹旦有聚集地中的難民想要沖出，就準備毫不猶豫的將其射殺，以絕後患。
　　試問如此嚴防死守之下，那些裏面神情麻木，瘦骨嶙峋的流民之輩，哪個又能脫離而出？
　　不過想來也是如此。
　　但凡有點資產身家，能尋到法子的，也就不會被驅逐到這裏了。
　　壹縣之地，被圍起來的難民營地中，就聚集著足有壹千多的重癥之人。
　　可想而知，這幽州九郡三十六縣內，到底得有多少平民在當權者的不作為下，就此殞命！
　　皺著眉，季秋擡頭以靈覺探查那前方營內的情況。
　　就這壹下探出，壹瞬之間，他只覺壹股子絕望、麻木、空洞的負面情緒，直直沖上了他的心緒之間，甚至差點連他的心神都給影響了住。
　　在這裏，他見不到任何正面的情緒影響。
　　季秋雙眸含神，眺望遠視，看向那內裏的情況。
　　這壹眼，頓時叫他默然不語，甚至差點心神失守了起來。
　　這聚集地中，衣衫襤褸的平民們癱倒在道路兩旁，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些傷痕，甚至有些人的傷口已經逐漸腐爛，開始流出了膿瘡。
　　看上去，觸目驚心至極。
　　那哪裏還能稱得上是人！
　　怕是所謂的行屍走肉，也就是這般模樣了罷。
　　停頓片刻，季秋收回視線，收回靈覺。
　　他看著眼前劍拔弩張的將領，嘆了口氣，道：
　　“我名張巨鹿，立太平道統，自範陽郡東出，率領門下弟子踏足幽州各地，為的就是治病救疾。”
　　“眼下這些民眾身患疫疾，又無醫者前來治理，在下雖本領微末，但也願為這些生民盡上壹份綿薄之力。”
　　“所以還請閣下，放開壹條道來。”
　　“我與諸門人，決計不會給閣下添亂子。”
　　季秋壹番話語說的誠懇，但落在那將領耳中，卻是叫其不由愕然，繼而好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壹般，嘴角劃出了道嘲諷的弧度：
　　“小子，妳莫不是在逗我？”
　　“這壹千多人身患重疫，都是藥石無醫之流，妳壹旦進去就憑妳這小身板兒，怕是想出來都是妄想。”
　　“還有妳身後這十幾個不知從哪裏拉來的門徒，有壹個算壹個，都得死在裏面，妳當是在跟妳開玩笑的麽！”
　　“去去去，別再在這給我繼續添亂了，哪涼快哪裏呆著去！”
　　仗著劍柄，這將領心煩意亂，就欲指揮著麾下將士，把季秋趕走。
　　見到有數十兵卒手持兵戈，壹齊壓了上來，頗有壹種肅殺意味時，季秋還未開口，隨侍於他左右，壹名為蘇儀的弟子當即怒喝：
　　“這可是整整壹千多條人命，連嘗試都不去嘗試壹下，更莫說是請醫者大夫前來治療，按照這樣發展，情況又怎可能會有所好轉？”
　　“以我來看，就算是病情並不嚴重，但將這些可憐的家夥聚集在壹起，光是互相呆著，就憑那空氣之中彌漫的病氣，就足以叫人癥狀加劇了啊！”
　　“這些人命在妳們的眼中，難道就連草芥都不如嗎！”
　　“為何……能夠如此無動於衷？！”
　　這面目俊秀，與季秋作壹副打扮的年輕人雙拳握緊，怒發沖冠，氣的身子都在顫抖。
　　他叫蘇儀，有幸在大半年前被季秋收入門下，傳授煉氣之道。
　　時至今日，已是壹名貨真價實的煉氣士了，平素裏借著季秋教導的符箓之術，於幽州地帶代其傳播太平教義，布施壹方，受到不少平民敬重。
　　可他從始至終都不會忘卻，在大半年前時，他也不過就是壹個路邊病氣纏身，幾乎活活等死的廢人而已。
　　那壹日，冬季嚴寒。
　　幽州地處北方，格外冷寂。
　　而父母早已亡去多時的蘇儀，在大病纏身之際，花去了自己最後僅有的錢財，結果病非但沒有治好，反而更加嚴重。
　　那時候，他早已窮途末路，最後實在沒了辦法，他甚至只能淪落在街邊乞討，以期望能有哪個達官貴人垂憐，來賞上壹口飯吃！
　　可他沒有等到。
　　瘦弱的身軀蜷縮在巷尾，無助的年輕人蓬頭垢面，身軀越發冰冷。
　　他在等，等死。
　　常言道，千古艱辛，不過壹死而已。
　　但是對於有些人來講……死，有時候都可能是壹種解脫。
　　就當蘇儀放空心神，就欲靜靜等候死亡到來之時。
　　卻有壹少年踏著積雪，背對漫天寒風，向他伸出了手來。
　　“還能動彈麽？”
　　“這有個餅子，且先吃了暖和暖和吧。”
　　那少年從懷中掏出了壹張餅子，言語溫和。
　　他的手掌之間，閃爍著他無法看懂的清光。
　　那清光照在了他的身上，頓時驅散了他全身的寒涼，甚至還有壹股暖流自他的小腹升起，幾如回光返照！
　　他冰冷的手臂回復了知覺，他渾濁的視線漸漸又看清了光線。
　　本來只能聽到模模糊糊聲響的雙耳，逐漸又聽到了周邊聚攏民眾口中的竊竊私語。
　　他們稱呼那人為‘先生’、稱呼他為‘大賢良師’。
　　蘇儀不知，這些稱呼究竟為何意，因為他甚至都已經快要死了，哪裏又會去管這些。
　　但當他狼吞虎咽的把那塊餅子吞入肚中後。
　　蘇儀看著眼前笑容如和煦春風般的人影，立下了壹生至死不忘的誓言。
　　【自己未來這壹生，都要追隨於這道身影，哪怕獻出性命。】
　　後來他被那少年收入門下，因為他有著煉氣的資質。
　　他知道了，大賢良師先生名為張巨鹿，年紀不過與他們這些門人相仿。
　　他的誌向是要去匡扶天下，去改變這個眾生疾苦的世道，為此他將自己的道統命名為太平，而他們這些授箓的弟子，就是太平門人。
　　隨著他修行煉氣法，繪制符箓去為百姓祛病救疾，蘇儀在這個過程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也許就是所謂的理想罷。
　　可就算是大半年的濟世救民經歷加在壹起，蘇儀也無法釋懷今日所見的這壹幕。
　　遭逢疫災，不過區區壹縣之地，就已驅逐隔離了整整壹千多人吶！
　　難不成這壹千多人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吏眼中，當真是如同野草乎？
　　被賦予了人生希望，壹腔熱血幾乎噴湧的年輕人抑制不住心緒，摸出符箓就欲施法之時。
　　那立身於最前端的黃衣身影，卻是搖了搖頭，探出手臂制止了他的動作。
　　兵卒們圍攏了上來，為首將領壹臉不屑。
　　周邊季秋悉心培養的十數名已有煉氣成就的門人弟子，壹個個俱都義憤填膺。
　　這是理想者的理想，與現實者的棱角第壹次發生碰撞。
　　季秋看著昏暗的蒼穹，看著那聚集地中聽到騷動，以及那有壹眼沒壹眼，直往這邊望來的壹雙雙灰白瞳孔。
　　半晌，這才無奈悠悠壹嘆：
　　“閣下奉命行事，我也知曉。”
　　“但若連這壹步都邁不出去，我又談何改變？”
　　世道險惡，如同壹座又壹座的大山，它們覆壓在前頭，壹道道規章制度階級層面化為實質，不停的壓制下來。
　　被壓在最底下的人們如同洪流，雖數量廣大，卻只能認命。
　　他們看向上方，呼吸困難，想要嘗試改變，卻又沒有任何辦法。
　　千百年來，皆是如此。
　　“畢竟我從始至終的目的，都是懷揣著上壹世的余怒與遺憾，去將這個畸形的世道，撥亂反正啊……”
　　數十道符箓紛飛，自黃衣少年袖袍中脫手。
　　他輕聲呢喃。
　　踏上這條路，就不能回頭。
　　而且在千百年以後，就算季秋成功了，可能後世也會再度漸漸化為原貌。
　　到了那時，可能他至今為止壹切的努力都不過只是徒勞而已。
　　但，起碼在當下的那個瞬間。
　　有人，會在乎過他的所作所為。
　　這，就是那大賢良師張巨鹿，悟了壹生所求的大道啊！
　　就算我會敗，會讓這個本就昏暗的世道，變得更加暗淡無光！
　　可……
　　我寧願犯錯，也不願叫這世道，始終如壹！
　　這壹刻，季秋自己可能未有察覺。
　　但他靈魂之中的那本我靈光，卻已微微升華。
　　道心無漏，明悟我道！
　　元神有望矣！
　　昏暗的天穹，漸漸更加陰沈，甚至有雷霆之威作響。
　　這黃衣少年看著周圍的數十攔路刀兵與那將領，輕輕告罪了壹聲：
　　“諸位，且先讓開壹下罷。”
　　“妳們攔不住我，也不可能攔得住我。”
　　紫色華光，自季秋眸中閃爍，天上烏雲密布，電閃雷鳴！
　　雷公助我！
　　呼風喚雨，加上玄元雷法殘篇，季秋以無與倫比的術法造詣，再加上於十數日前成就的禦氣境靈氣，短暫的影響了這壹小片的天地之力！
　　這壹幕，叫那將領與諸多兵卒，震驚的連連後退，目露駭然！
　　“妳……妳？”
　　那將領哆嗦的說不出話來。
　　而此時，數十道亂舞紛飛的符箓，閃爍靈光，被季秋袖袍壹甩，盡數按在了那些兵卒身軀之上！
　　嗖嗖嗖！
　　被季秋賦予壹絲靈力的符箓，將他們的身軀定住。
　　隨後這百米外，由木柵欄圍攏而成的聚集地，近在眼前。
　　看著天空陰雲密布，眸子間紫光頻繁閃爍，這黃衣少年掌控雷霆，幾乎如同仙神壹般。
　　他看著眼前的將領，隨後指了指天上凝聚的雷光，語氣漠然道：
　　“閣下如果覺得身軀可抗天威，那就命麾下兵卒前來攔我。”
　　“若是覺得扛不住，那就於旁邊看著便是。”
　　“如何抉擇，君請自便。”
　　語落，身披黃衣的季秋，大步踏出。
　　十數名門人弟子隨行於後，壹個個心潮澎湃至極！
　　這，就是他們所追隨的人啊！